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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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組長聽得一愣一愣,如親眼目睹深宮血淚。

     王洛生接着往下說:“我從監獄裡找了個土夫子——就是盜墓賊。

    那人很年輕,左手斷了根指頭,但是盜墓極有經驗。

    我們讓他勘察現場,居然找到了墓道。

    這是個斜坡土洞磚室墓,我第一個鑽進墓道,看到兩邊壁畫有青龍、白虎,甲胄鮮明的唐朝武士儀仗隊和兵器架,還有栩栩如生的仕女圖。

    我發現個盜洞,還有一副骨架,直立埋在土中。

    土夫子估計這是盜墓賊分贓不勻,内讧砍死了一個,但也可能死于……” “死于啥玩意兒?” 王洛生的講話被人打斷,他的目光撞上角落中的“老木匠”,眼睛仿佛被針刺了下,隻能吞下已到嘴邊的三個字:“我親手打開永泰公主的庑殿式石椁,可惜被盜墓賊掃蕩過,寶貝都沒了。

    我在椁内挖出頭骨和下颌骨,還有十一塊骨盆碎片。

    經過複原,結合墓志銘,發現公主并非缢死,而是因為骨盆狹小難産而死。

    十七歲的女孩子,骨盆還沒完全發育好吧。

    ” “開棺當晚,我夢到了永泰公主。

    她穿着壁畫裡的衣裳,體态豐盈,估計子宮裡懷着胎兒,面容還是青春少女,豔若桃李。

    她并不怨恨我,倒是發出銀鈴似的笑聲,牽着我的手走出墓道。

    那時候,我剛滿三十歲沒結婚,不可自拔地迷戀上了她。

    我的手指縫裡還有她骨骸的氣味。

    她脫下衣衫,一對玉臂環抱我的後背,将我拽入銷魂紗羅帳中……” 王洛生越說越入戲,眼前浮動白居易的“雲鬓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一屋子的專家學者,同樣饑渴的檢查組長,聽得聚精會神,口幹舌燥,不停咽口水,全然忘了這是個色情故事的春夢。

     “哎呀。

    ”他抽了自己一耳光,“我在散播封建迷信了。

    古人說,這就是托夢,初次懷胎而死的女子,總有怨念要生下孩子,便會闖入年輕男子夢中,以期再得一子。

    估計在陰曹地府,永泰公主已誕下這孩子了吧。

    ” “美死你小子!夢裡幹了十七歲的公主,你還是去陰間做驸馬爺吧!” 王洛生任憑檢查組長怎麼罵,自顧自說:“挖完永泰公主墓,我又瞄準西安郊區東南的白鹿原,埋着一位小皇子——永泰公主的堂弟,同為武則天的孫子輩。

    ” “别人是書畫專家、玉石專家、瓷器專家,您卻是名副其實的掘墓專家!”檢查組長又冷嘲熱諷一番,“不過嘛,我愛聽。

    對付這些封建地主階級,千萬不要客氣,不但要刨他們的祖墳,還要鞭屍焚燒,為古代勞動人民報仇雪恨!王洛生,你得勁地往下說!” “土夫子勸我不要開挖,白鹿原地下遍布漢唐古墓,不如換一個刨刨。

    我很生氣,真當我們是盜墓賊啦?還是打洞的田鼠?我們挖汝南郡王墓的目的,是要挖他奶奶武則天的墓。

    土夫子又說,此墓是鬼門關,自古不知多少英雄好漢葬身其中,據說是盜墓界的滑鐵盧與斯大林格勒——我自己總結的。

    挖墓前一晚,土夫子竟逃上附近的終南山,好像那山上真有啥仙境。

    我們繼續掘墓……” “同志,該輪到我講了!” 牛棚角落裡響起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

     一宿沒說話的老木匠,站起來打斷了王洛生。

    所有目光齊刷刷地看過去——“老木匠”個頭比王洛生還略高一點,鼻梁高挺,雙眼炯炯有神。

    他穿着灰棉襖,早過了退休年紀,頭發不秃,半黑半白,一臉絡腮胡。

    到了五七幹校,任誰都得蓬頭垢面。

     故宮博物院,除了一流的專家學者,更養了上百能工巧匠,有些原是皇家禦用的工匠傳人。

    五百多年的宮殿,即便不住皇帝太監,依然少不了這些人養護,否則早頹敗光了。

    故宮的工匠分為木器組、鐘表組、漆器組、銅器族、陶瓷組等各司其職。

     唯獨這“老木匠”劍走偏鋒,不隻木匠活,故宮裡沒有他不能修的——太和門的銅獅子、太和殿的鶴與龜、大殿鬥拱、皇帝寶座、屋頂上的脊獸與鸱吻,甚至洋人進貢的各種奇技淫巧,像銅鍍金象拉戰車樂鐘、木框轉花玻璃片、瑞士八音盒…… “那你說吧,老木匠,可别讓大家等到天明雞叫,耽誤了明天的工期。

    ”今晚聽過考古學家的幾個葷段子,組長也不忌諱了,“你是偷了光緒皇帝的寶貝,還是調戲了珍妃的鬼魂?” 一直縮着的老木匠,伸了伸腳底闆說:“原以為,你們對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感興趣。

    哎呀,且待老漢伸伸腳。

    ” 1969年12月的雪夜,湖北鹹甯五七幹校。

    中國曆史學和考古學的精英們,被困在一座破廟交代思想,卻将這一晚變成了張岱的夜航船。

    一個叫老木匠的男人,眯起雙眼,隻見世界飛快地旋轉,幽暗的曆史深處,鹿角雪白,烈焰翻騰…… “今兒晚上,我要跟大家夥兒講的,便是這鎮墓獸的故事,話說六十九年前的庚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