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回 侯官縣烈女殲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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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感幻妻,痛哭為之傾。

     金石忽塹開,都繇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躜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俪憤,燦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于免诏獄,漢王為缇萦。

     津妾一棹歌,脫父于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這首詩,乃李太白學士,因當時東海有婦人,為夫報仇,白晝殺人都市,羨其勇烈而作。

    其間引着缇萦豫讓等幾個古人的事迹,分明說男子不如婦女的意思。

    此言雖非定論,然形容此婦,十步兩躜躍,三呼一交兵之句,無異楚霸王喑啞叱咤,千人自廢的景狀,令人毛骨竦然。

    比着斬空衣的豫讓,真不可同日而語。

    但稱東海有勇婦,又說學劍越處子,可見此婦素有勇力,又會武藝,故敢與男子格鬥。

    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藝,膽氣精壯,若又逞着忿怒,這殺人的事,常要做出來,所以還未足為奇。

    如今在下說一個嬌嬌怯怯,香閨弱質,平日隻會讀書寫字,刺繡描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也與丈夫報仇,連殺十數餘人。

    比東海勇婦,豈不更勝一籌?這樁故事說出來時,直教: 貞娘添正氣,淫漢退邪心。

     說話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

    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

    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複娶繼母徐氏。

    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

    本來沒甚大家私,薄薄有幾畝田産,止堪供稠粥膏火。

    争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

    徐氏隻倚着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

    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

    卻好服滿,遇着歲考,應去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

    那時豪家富室争來要他為婿。

    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争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

    隻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

    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

    其時侯官教谕姓彭名祖壽,号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

    新生贽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别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愛。

    其年彭教谕六十八歲,衆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

    彭教谕乘着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

    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

    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别号退翁,長樂人氏。

    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第,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幹戈侵擾,無有虛日。

    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性山水,做個散人。

    與彭教谕通家相好,物來訪問。

    相見已畢,就請登筵。

    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

    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

     飲酒中間,申屠虔偏将少年秀才來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谕取他月考文字來看。

    你道他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來申屠虔當年結發生下一兒一女,兒名希尹,女名希光。

    中年妻喪,也不續娶,自己撫育這兩個子女。

    此時女兒年已一十六歲,天生得柳葉眉,櫻桃口,粉捏就兩頰桃花,雲結成半彎新月;縷金裙下,步步生蓮,紅羅袖中,絲線帶藕。

    且自幼聰明伶俐,真正學富五車,才通二酉。

    若是應試文場,對策便殿,穩穩的一舉登科,狀元及第。

    隻可惜戴不得巾帻,穿不得道袍,埋沒在粉黛叢中,胭脂隊裡。

    希尹一般也有才學,隻是穎悟反不及妹子。

    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

    然孟光雖有德行,卻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無雙,人間絕少。

    申屠虔酷愛女兒才學,所以親朋中來求婚的,一概不許,直要親眼選個好對頭,方許議婚。

    不道來訪彭教谕,湊巧遇着款待衆秀才,從中看中了董昌,為此讨他文字來看。

    他本來原是高才,眼中識寶,看見董昌才稱其貌,欲将希光許嫁與他。

    當晚剪燭再酌,忽然明倫堂上一聲鵲噪,又一聲鴉鳴。

    彭教谕道:“黃昏時候,那有鴉鳴鵲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從來鵲噪非喜,鴉嗚不兇,兇吉事情,這禽鳥聲音,何足計較。

    不揣口吟一對聯,若這新秀才中,接口對出者,決定他年連中三元。

    ”彭教谕點頭應道:“如此極妙。

    ”申屠虔即出一聯道: 鵲噪鴉鳴,兇非兇,吉非吉。

     總不若岐山威鳳,鳳舞鸾翔。

     衆秀才一個也對不出,獨有董昌對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

     卻何如洛水靈龜,龜登龍擾。

     衆秀才一齊稱快,彭教谕也道他才調高捷,他人莫及。

    申屠虔雖則稱賞,細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實不祥。

    龜至于登,龍至于擾,俱不是佳兆。

    但喜此子有才有貌,與希光果是一對,不信陰陽,不取谶語,便也不妨。

    若錯過此姻緣,總然門當戶對,龜鶴夫妻,決非雙璧。

    便于席上請教谕作伐,成就兩家之好。

    董昌聽見教谕稱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詩禮之家,滿口應允。

    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個好婿,并不要納聘下禮,隻教選定吉日良時,竟來迎娶便了。

    董秀才一錢不費,白白裡應定了一房親事,這場喜事,豈非從天降下。

    正是: 隻憑一對作良媒,不用千金為厚聘。

     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奁。

    那知兒子希伊,年紀才得二十來歲,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

    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

    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

    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

    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雲: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潇酒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抛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贊道:“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和了。

    ”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

    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侄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

    平日與希光兩相樣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

    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

    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

    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挂在床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

    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舍。

    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裡之遙,可佩此壓邪。

    ”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别登轎下舟。

    申屠虔親自送女上門。

    希光下了船,作留别詩一首雲: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随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

    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

    教谕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

    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

    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

    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懷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緻意,自成禮數。

    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着房門,先自睡了。

    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

    申屠虔又入内房,與女兒說道:“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歸,收拾行裝,去遊天台雁岩,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

    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

    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分付,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

    ”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不覺愀然說道:“他鄉雖好,終不如故裡,爹爹還宜早回。

    ”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

    ”道罷相别。

    董昌送客之後,進入洞房。

    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

    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請蝶浪蜂狂。

    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 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

    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

    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多刻,雖則托病,也該再三去請。

    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

    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

    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随他亂鬧,隻是和顔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

    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

    遇着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

    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景的尋快活。

    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隻得省縮。

    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

    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

    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着昔年熱鬧光景,便号天号地的大哭一場。

    董昌頗是厭惡,隻不好說得。

     時光迅速,董昌成親早又年餘,申屠娘子,已是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産下一兒。

    少年夫婦,頭胎便生個兒子,愛如珍寶,惟徐氏轉加不喜。

    一日清早,便尋事與董昌嚷鬧,董昌避了出去。

    沒對頭相罵,氣忿忿坐在房中。

    隻見一個女人走将入來,舉眼看時,不是别個,乃是結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