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回 莽書生強圖鴛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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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春花自古今,每逢佳景暗傷神。

     牆邊聯句因何夢,葉上題詩為甚情。

     帶缺唾壺原不美,有瑕圭璧總非珍。

     從來色膽如天大,留得風流作罵名。

     這首詩,是一無名氏所題,奉勸世人收拾春心,莫去閑行浪走,壞他人的閨門,損自己的陰骘。

    要知人從天性中帶下個喜怒哀樂,便生出許多離合悲歡。

    在下如今且放下哀怒悲離之處不講,隻把極快活燥脾胃的事試說幾件。

    假如别人家堆柴囤米,積玉堆金,身上穿不盡绫羅錦繡,口裡吃不了百味珍羞,偏是我愁柴愁米,半饑半飽,忍凍擔寒,這等人要尋快活,也不可得。

    然又有一等有操守有志量的,齑鹽樂道,如顔子箪瓢陋巷,子夏百結鹑衣,不改其樂,便過貧窮日子,也依原快活。

    又假如别人家,文官做朝官宰相,武官做都督總兵,一般樣前呼後擁,衣紫腰金,何等軒昂,何等尊貴。

    惟有我終身不得發達,落于人後,難道也生快活。

    然又有一等人,養得胸中才學飽滿,志大言大,雖是名不得成,志不得遂,嚣嚣自得,眼底無人,依然是快活行徑。

    所以富貴兩途,不喜好的也有。

    惟有女色這條道路,便如采花蜂蝶,攢緊在花心這中,不肯暫舍。

    又如撲燈飛蛾,浸死在燈油之内,方才罷休。

     從來不好色的,惟有個魯國男子,獨居一室,适當風雨之夕,鄰家屋壞,有寡婦奔來相就,這魯男子卻閉戶不納。

    又有個窦儀秀才,月下讀書,有女子前來引誘,窦儀也隻是正言拒絕,并不相容。

    才是真正見色不迷,盤古到今,隻有此二人。

    若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就寫不得包票了。

    其他鑽穴逾牆,桑間濮上,不計其數。

    常言道:男子要偷婦人隔重山,女子要偷男子隔層紙。

    若是女人家沒有空隙,不放些破綻,這男子總然用計千條,隻做得一場春夢。

    當年有兩個風流俊俏苟合成婚的,一個是司馬相如,一個是韓壽。

    假若賈充的女兒,不在青鎖中窺觑韓壽,壽雖或輕松矯捷,怎敢跳過東北角高牆,成就懷香之事。

    假如司馬相如,雖則風流蕭灑,衣服華麗,若卓王孫的女兒,不去聽他彈那鳳求凰的琴曲,相如也不能夠同他逃走,成就琴台賣酒之事。

    所以淫奔苟合,都是女人家做出來的。

    然則一味推到女子身上去,難道男子漢全然脫白得幹淨,又何以說色膽大如天。

    皆因男子漢本有行奸賣俏之意,得了女人家一毫俯就意思,或眉梢遞意,眼角傳情,或說話間勾搭一言半語,或啞謎中暗藏下沒頭沒腦的機關。

    這男子便用着工夫,千算百計,今日挑,明日撥,久久成熟,做就兩下私情。

    總然敗壞了名節,喪失了性命,也卻不管,所以叫做是色膽如天。

    哪一個肯賢賢易色,詩雲: 美色牽人情易惑,幾人遇色不為迷; 縱是坐懷終不亂,怎如閉戶魯男兒。

     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廣東桂林府臨桂縣,有一舉人,姓莫名可,表字誰何,原是舊家人物。

    其父莫考,考了一世童生,巴不得着一領藍衫挂體。

    偏生到莫誰何,才出來應童子試,便得遊癢人泮,年紀方得一十二歲。

    那時就有個姓王的富戶,倒備着若幹厚禮,聘他為婿。

    大抵資性聰明的,知覺亦最早。

    這莫誰何因是天生穎異,乖巧過人,十來歲時,男女情欲之事,便都曉得。

    到進學之後,空隙處遇着丫環婢子,就去扯手拽腳,親嘴摸乳,讨幹便宜。

    交了出幼之年,情窦大開,同着三朋四友,往花街柳巷去行踏。

    那妓女們愛他幼年美麗,風流知趣,都情願賠着錢鈔,與他相處。

    日漸日深,竟習成一身輕薄。

    父母愁他放蕩壞了,憂慮成疾,雙雙并故。

     有個族叔,主張乘兇婚配,何期吉辰将近,王家女兒忽得暴疾而亡。

    莫誰何初聞兇信,十分煩惱,及往送殓,見妻子形容醜陋,轉以為僥幸。

    自此執意要親知灼見,擇個美妻為配。

    所以張家不就,李家不成,蹉跎過了。

    他也落得在花柳中着腳。

    不想到十九歲上,掙得一名遺才科舉入場,高高中了第二名經魁。

    那時豪門富室,争來求他為婿。

    誰何這番得意,眼界愈高。

    自道此去會試,穩如拾芥,大言不慚的答道: 且待金榜挂名,方始洞房花燭。

     因此把姻事閣起,忙忙收拾進京會試,将家事托族叔管理,相約了幾個同年,作伴起身。

    正值冬天,一路雨雪冰霜,十分寒冷。

    莫誰何自中榜之後,恣情花酒,身子已是虛弱。

    風寒易入,途中患病起來。

    捱到揚州,上了客店,便卧床不起。

    同年們請醫調治,耽擱了幾日。

    誰何病勢雖則稍減;料想非旦夕可愈,眼見得不夠勾會試,衆人各顧自己功名,隻得留下誰何。

    分咐他家人來元,好生看觑調理,自往京師應試去了。

    正是: 相逢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莫誰何一病月餘,直到開春正月中旬,方才全愈。

    也還未敢勞動,隻在寓所将息。

    因病中夢見觀音大士,以楊枝水灑在面上,自此就熱痕病祛,漸漸健旺。

    店主聞說,便道:“本處瓊花觀,自來觀音極是靈感,往往救人苦難,多分是這菩薩顯聖。

    ”誰何感菩薩佛力護佑,就許個香願,定下二月初一,到殿了酬。

    至期買辦了香燭紙馬之類,教來元捧着,出了店門,從容緩步,徑往瓊花觀來。

    看那街市上,衣冠文物,十分華麗。

    更兼四方商賈雜沓,車馬紛纭,往來如織,果然是個繁華去處。

    誰何一路觀玩,喜之不勝,自覺情懷快暢,想起古人“煙花三月下揚州”之句,非虛語也。

    不多時已到觀中,先向觀音殿完了香願,然後往各廟拈香禮拜。

    廣西土風,素尚鬼神,故此誰何十分敬信。

    禮神已畢,就去探訪瓊花的遺迹。

    這瓊花在觀内後土祠中,乃唐人所植。

    怎見得此花好處,昔人曾有詩雲: 百葩天下多,瓊花天上稀。

     結根托靈祠,地着不可移。

     八蓓冠群芳,一株攢萬枝。

     香分金粟韻,色奪玉花姿。

     浥露疑凝粉,含霞似襯脂。

     風來素娥舞,雨過水仙欹。

     淡容煙縷織,碎影月波篩。

     一朝厭凡俗,羽化脫塵涯。

     空遺芳迹在,徒起後人思。

     那瓊花更無二種,惟有揚州獨出。

    至于宋末元初,忽然朽壞,自是此花世上遂絕。

    後人卻把八仙花補其地,實非瓊花舊物。

    此觀本名蕃厘,隻因瓊花著名,故此相傳就喚做瓊花觀。

    古今名人過此者,都有題詠。

    誰何玩視一番,即回寓所。

    過了兩日,又去訪隋怨迷樓的遺址。

    遂把揚州勝處,盡都遊遍。

    那時情懷大舒,元神盡複,打動舊時風流心性,轉又到歌館妓家,倚紅偎翠,買笑追歡。

    轉眼間已是二月中旬,原來揚州士女,每歲仲春,都到瓊花觀燒香祈福,就便郊外踏青遊玩。

    誰何聞得了這個消息,每日早膳飯後,即往觀中,東穿西走,希冀有個奇遇。

    那知撞了幾日,并沒一毫意味。

    卻是為何?假如大家女眷出來燒香,轎後不知跟随多少男女仆從。

    一到殿門,先驅開遊人,然後下轎。

    及至拈香禮拜,婢仆們又團團簇擁在後。

    縱有佳麗,不能得觌面一見,那裡去讨甚便宜?就是中等人家,有些顔色的,恐怕被人輕薄,往往趁清晨遊人未集時先到,也不容易使人看見。

    至若成群結隊,憑人挨擠的,不過是小戶人家,與那村莊婦女,料道沒甚出色的在内。

    所以誰何又看不上眼了。

     到二月十九,乃是觀音菩薩成道之日。

    那些燒香的比尋常更多幾倍,直擠到午後方止,遊人也都散了。

    莫誰何自覺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