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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外面,在廣大的世界中又怎樣呢,年輕的事情了。

     “放花兒!”文德走下堂屋前面的石階,聲音響亮地叫道,外面有人應了一聲。

    于是中門外天井裡現出了火光,許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燦爛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着冒起來,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

    在那個黑暗的天井裡馬上出現了許多株火樹,開出了無數朵銀花。

    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點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線。

    這樣接連地燃放了八九筒,這些花炮是張太太送來的。

    老太爺也出來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兒子媳婦們立在他的旁邊。

    他一面看一面對他們批評這些花炮的好壞。

     覺慧幾弟兄都走到大廳上去,在那裡看得更清楚些。

    覺英、覺群和覺世也買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書帶箭”來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裡的人都散去了。

    隻聽見一片“提轎子”的聲音。

    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都坐轎子出去拜客“辭歲”。

    覺慧還站在大廳上看覺英們燃放小花炮。

     在老太爺的房裡安放了牌桌子。

    這一桌是老太爺、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個人(周氏已經解下她的素裙,張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們的大紅裙子)。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姨太剛剛脫下了粉紅裙子坐在老太爺旁邊替老太爺看牌,其餘各人身邊都立着女傭或婢女,準備随時裝煙倒茶。

    在覺新的房裡也擺好了牌桌子,這一桌是瑞珏、淑英、淑華和五太太沈氏。

    做嫂嫂的瑞珏想讓覺民坐下來,可是覺民推口說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隻站在瑞珏後面,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覺民并不回到自己的房裡,卻往大廳外面走去。

    他正看見覺慧在天井裡替弟弟們燃放“神書帶箭”。

    他聽見一聲響,一個發光的東西直往天上沖,沖過了屋頂在半空中不見了。

    覺群和覺世拉住覺慧還要他再放,卻被覺民阻止了。

    覺民走到覺慧跟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們到姑媽家去。

    ”覺慧點點頭,不說什麼,就跟着覺民走出去了,并不管覺世在後面大聲叫喚。

     大門口,門檐下的燈籠依舊發出朦胧的紅光,在寒冷的空氣中抖着。

    大門内那個看門的李老頭,坐在那把經過了無數年代的太師椅上面,跟一個坐在對面長闆凳上的轎夫談話,看見他們出來,便恭敬地起立,等他們跨過門檻以後,才坐下去。

     他們跨出了鐵皮包的門檻,在右面那個石獅子的旁邊,看見了一張黑瘦的臉。

    暗淡的燈光使他們看不清楚舊仆高升的面孔,他們并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這個高升在他們家裡做了十年的仆人,後來染上鴉片煙瘾,偷了老太爺的字畫拿出去賣,被發覺了,送到警察局裡關了一些時候才放出來。

    他從此四處流浪,靠讨飯過活。

    每逢年節照例要到舊主人家讨幾文賞錢。

    他因為穿得褴褛不敢走進公館,隻好躲在大門外,等着一個從前同過事的仆人出來,便央告他進去禀報一聲。

    他的要求并不大,不過是幾角錢,而且是在主人們高興的時候。

    所以他總是達到了他的目的。

    久而久之,這便成為舊例了。

    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賞錢。

    然而跟往常一樣,他還躲在石獅子旁邊,撫摩着冷冰冰的、但是并不拒絕他的手的石獅子,一面在想象這個時候公館裡的情景。

    他望着走出來的兩個黑影,認得這兩位少爺,尤其是三少爺曾經躺在他的床上煙燈旁邊聽過他講故事。

    他感到親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們講話。

    但是他看見自己衣服破爛到這個樣子,他的心馬上冷了。

    他依舊躲在角落裡,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唯恐他們看見他。

    等到他們去遠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

    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

    他癡癡地立在街心,讓寒風無情地打擊他的隻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

    他揉了揉潤濕的眼睛,便走了。

    他回過頭,最後一次看了看石獅子。

    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隻手捏着舊主人的賞錢,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着。

    他們踏過鞭炮的餘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着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于走到了張家。

    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挂燈。

     這一所并不十分大的公館裡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

    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隻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

    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裡,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閑,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裡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隻有母女兩人。

    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裡不常回家的祖母。

    此外,一個男仆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裡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裡面,張升來招呼了他們。

    他們走到張太太的窗下先喚了一聲“姑媽”,張太太在裡面答應了。

    他們走進堂屋的時候,張太太正從房裡迎出來。

    他們說聲“給姑媽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