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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你當真不肯救我?你一點也不可憐我嗎?……救救我吧,我甯死也不要到馮家去!”她擡起頭來把滿是淚痕的臉對着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隻手哀求地說:“太太,救救我吧。

    ”聲音非常凄慘。

     周氏不住地搖着頭凄然說道:“現在實在沒有法子可想。

    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

    老太爺的話,連我也不敢不聽。

    ……快起來,好好地去睡吧。

    ”她說着便掙開手去拉鳴鳳的膀子。

     鳴鳳默默地讓周氏拉她起來。

    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覺得好像是在做夢。

    她癡癡地立了片刻。

    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圍是陰沉沉的。

    她的哭聲止了。

    她還在抽泣。

    最後她連抽泣也止住了。

    她極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淚,用冷冷的、但依舊是凄涼的聲音說:“太太,我聽你的話……”她還想說什麼,但是看見周氏疲倦地站起來,又聽見周氏說:“好,隻要你肯聽話,我也就放心了。

    ”她知道再留在這裡多說也等于白說。

    太太的脾氣她已經摸熟了。

    她無精打采地說一聲:“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動腳步走出了太太的房間。

    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會炸裂。

    周氏看見鳴鳳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歎了兩口氣。

    周氏這時候很同情鳴鳳,因為自己不能夠幫助她而感到痛苦。

    可是過了一個鐘頭,太太又把這個少女的事情忘在腦後了。

     天井裡隻有一片黑。

    鳴鳳看不見一個人影。

    黯淡的燈光從覺慧的房間裡射出來。

    她本來想回到仆婢室裡去睡,卻被這燈光引誘着輕腳輕手地走到了覺慧的窗下。

    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紗窗帷遮住,燈光從細孔裡漏出來,投了美麗的花紋在地上。

    這窗帷,這玻璃窗,這房間,如今在她的眼前變得非常可愛了。

    她不閃眼地立在窗前石階上,仰望着白紗窗帷。

    她不做出一點聲音,唯恐驚動裡面的人。

    過了一些時候,白紗窗帷漸漸地帶了空幻的色彩,而變得更加美麗了。

    模糊中在裡面出現了美麗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态度也很軒昂。

    他們走過她的面前,帶着輕視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過頭走開了。

    忽然在人叢中出現了她朝夕想念的那個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臉上。

    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說話,但是後面一群人猛然擁擠過來,把他擠得不見了。

    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尋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紗窗帷靜靜地遮住了房裡的一切。

    她看不見别的什麼。

    她走近窗戶想伸起頭去望裡面,但是窗台轉高,她的頭達不到。

    她試了兩次,都沒有用、便絕望地退了幾步。

    一個不留心,她把手觸到了窗闆,發出一個低微的響聲,接着房裡起了一聲咳嗽,正是那個人的聲音。

    她才知道他還沒有睡。

    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來看她,她在那裡等待着。

    然而裡面又寂然了,隻有筆落在紙上的極其低微的聲音。

    她又走去在窗闆上敲了兩下,她盼望他會聽見敲聲。

    但是這一次他隻在裡面做出兩三下響聲,好像是移動了椅子,接着落筆的聲音更勤了些。

    她知道輕敲是沒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驚動了别人。

    因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這間屋裡。

    然而她還懷着最後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輕輕敲了三下,又低聲叫了一次:“三少爺”,便退後兩步,靜靜地站着。

    她想這一次他一定會出現了。

    但是過了一些時候還是沒有動靜,隻是落筆的聲音更急了。

    接着她又聽見他放下筆,用驚訝的聲音自言自語:“怎麼就兩點鐘了?…… 明早晨八點鐘還有課。

    ……”于是落筆的聲音又起了。

    她癡癡地立在那裡,她明白她再要敲也是沒有用的,他不會聽見。

    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愛他。

    他的這兩句話還在她的耳邊蕩漾,在她,它們比音樂還好聽。

    她默默地回味着這兩句話,她覺得他就在她的身邊,活潑的,熱烈的,跟平時一樣。

    忽然另一個思想又來到她的腦子裡,她想,他正需要着一個女人來愛他,來照料他,來服侍他。

    她又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人像她這樣地愛他,她真願意為他做一切的事情。

    然而同時她又知道有一堵牆橫在她跟他的中間,而且現在人們就要送她到馮家去了,并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後。

    那時候她便成了馮家的人。

    她再沒有機會看見他了。

    任她怎樣受人侮辱,怎樣呻吟哀叫,他也不會知道,也不會來救她了。

    分離,永久的分離,這種情形比死别還要難堪。

    她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戀的了。

    當她向太太說“甯死也不要到馮家去”的時候,她并非拿這句話來威脅太太,她确實想到了那個“死”字。

    大小姐教過她,這個“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這個。

     房裡一聲長歎把她從紛亂的思想中喚醒過來。

    她凄涼地朝四面望了一下。

    周圍靜寂寂沒有人聲,黑魆魆沒有光明。

    她忽然記起來幾個月以前也曾經有過跟這相似的情景,那時候是他在窗外而她在房裡。

    而且那時的傳聞如今卻成了事實。

    她又細細地回味着那一晚的情景。

    她想起他對她的态度,又想起她對他說過的話:“我向你賭咒,我決不去跟别人……”她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絞着,刺着,痛得厲害,她的眼睛又被淚珠打濕了。

    房裡的燈光愛憐地撫着她的眼睛。

    她帶着貪婪的眼光看那燈光,一種欲望漸漸地抓住了她。

    她想不顧一切地跑進房裡,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訴她的痛苦,并且哀求他把她從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來。

    她願意永遠做他的奴隸,愛他,服侍他。

     她決定要跑進去了。

    然而……眼前一陣漆黑。

    房裡的燈光突然滅了。

    她睜大眼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拔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