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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一個人了解我。

    我母親隻顧想她自己的事。

    弟弟又小。

    我的苦楚誰知道?……有時我心裡實在難受,便一個人躲在房裡哭,或者倒在床上用鋪蓋蒙住頭哭,害怕人聽見哭聲。

    ……大表嫂,你不要笑我愛哭。

    隻有這幾年我才愛哭的。

    自從我母親跟他繼母鬧翻以後,我就常常哭。

    後來我們離開省城的時候,我也哭過好幾次。

    這都是我命中注定了的。

    我現在想,倘若他母親不死,也許不會有這種事情,因為他母親很喜歡我,而且她們究竟是同胞姊妹,比堂姊妹親些,感情也好些。

    ……大表嫂,你想,我的痛苦,又向哪個傾訴?沒有一個願意聽我訴苦的人。

    我的眼淚隻有往肚裡吞。

    ……”她停了片刻,用手帕掩住嘴咳了兩聲嗽。

    “後來我出嫁了。

    我自己并不願意。

    然而我也不能夠作主。

    在趙家一年的生活真是痛苦極了,我至今還不明白當時是怎樣過去的。

    那時候我真是有眼淚不敢哭。

    我若是在趙家多住一兩年,恐怕現在也見不到你了。

    ……哭,倒是痛快的事。

    别的事情人家不許我做,隻有哭是我自己的事。

    ……然而近來,我的眼淚卻少得多了。

    也許我的眼睛快要枯了。

    杜詩說:‘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然而要不使我的眼枯,我的心又怎麼能安放呢?……近來雖然淚少了,可是心卻常常酸痛,好像眼淚都流在心裡似的。

    大表嫂,你不要為我悲傷,我是值不得你憐惜的。

    ……我本來決定不再見他一面。

    然而好像有什麼東西把我牽引到他的身邊,同時又有什麼東西把我從他的身邊推開。

    我明知道我今生沒有希望了,然而這幾天我又好像在期待着什麼似的。

    你不要責備我。

    ……現在我決定走了。

    請你把這一切當作一個噩夢。

    不要把我當做沒有心肝的人。

    ……”她說這些話時并沒有流淚,隻是帶着凄涼的微笑。

    她不再哭了,可是在心裡她卻流着血的淚。

     這番話裡蕩漾着一個不幸的生存的悲哀,訴說着一段凄哀的故事,它們一字一字、沉重地壓着瑞珏的溫柔敏感的女性的心。

    瑞珏注意地聽進了這些話。

    她連一個字一個音也不肯遺漏。

    她也不哭了。

    她擡起頭來,靜靜地望着梅的一張帶着凄涼的微笑的臉。

    她自己的臉上并沒有笑容,上面的薄粉被眼淚弄花了一點,但是并不妨害它的美麗。

    她等到梅住了口,便默默地對着梅把頭搖了幾搖,活像一個女孩子的頑皮,她的臉頰上漸漸現出了笑窩,她微笑了。

    這是凄涼的微笑,感動的微笑。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悲哀。

    她把兩隻手壓在梅的肩上,用親切的、清脆的聲音說:“梅表妹,我不知道你這樣苦。

    我不該引你講起這些話。

    我太自私了。

    你的處境比我的苦得太多。

    你以後一定要常常到這兒來。

    梅表妹,我真是喜歡你。

    我恨不得把心也交給你。

    這是實在的話。

    我隻有一個姐姐,可憐她已經死了。

    你比我大一歲,你如果不嫌棄,就認我做你的妹妹罷。

    你說沒有人安慰你,讓我來安慰你。

    隻要你過得好,我心裡也高興。

    你以後要常常到我們家裡來。

    ……你答應我你要常常來,這才是你不讨厭我、而且原諒了我。

    ……” 梅的眼光變得非常溫和了,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充滿感激地望着瑞珏。

    她把瑞珏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拿下來,緊緊地握着它們,她的身子緊偎着瑞珏的身子。

    過了片刻她才吐出下面的一句話:“大表嫂,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謝你才好。

    ”過後她便埋下頭隻顧摩撫瑞珏的一雙豐滿的手。

     梅接連地咳了幾聲嗽。

    瑞珏看見梅微微地喘氣,關心地望着她,還帶着焦慮的表情問道:“你常常咳嗽嗎?” “有時咳,有時又不咳,不過晚上咳的時候多。

    近來好了一點,隻是胸口常常痛。

    ” “你在吃藥嗎?我看這種病應該早些醫治,要醫斷根才好,”瑞珏十分關心地說。

     “從前吃過一些藥,病好了一點,但是也不大見效。

    現在每天吞點丸藥。

    我母親說這不是什麼大病,不要緊,吃一點補藥,一面在家裡好好将息就可以了,”梅解釋道,她的聲音顯得特别動人憐愛。

     瑞珏激動得厲害,一種強烈的愛憐的感情抓住了她,她貪婪地望着梅的臉,同時緊緊地捏住梅的手。

    兩個人心裡的感覺,自己都不能夠明白地形容出來。

    她們埋着頭低聲談了一陣話。

     最後瑞珏站起來說:“我們應該出去了。

    ”便走到桌子前面,打開鏡匣,對鏡理了發鬓,傅了一點粉,又把梅拉到桌子面前,把她的頭發梳理了一下,也給她淡淡傅了一點白粉。

    然後兩個人手牽手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