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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下面踢毽子,一面踢一面數着。

    她聽見覺慧的聲音,吃了一驚,本能地擡起頭一看,接着連忙用腳去鈎毽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毽子“塔”的一聲落在地上,剛剛踢到一百四十五下。

     在旁邊幫忙數着正數得不耐煩的覺民兄妹看見毽子落了,便齊聲歡呼起來。

    淑華氣得不住地頓腳,一定要覺慧賠償。

     “為什麼該我賠?我并沒有跟你說話,”覺慧笑答道,他轉身離開了窗前,預備走下樓去。

     他剛轉過身子,便看見覺新不在這裡了,同時還聽見樓梯在響。

    他慢慢地走到樓梯口,踏着樓梯走下去。

     他在樓梯上還聽見覺新在下面說話的聲音,等他到了下面,覺新已經在那裡踢毽子了。

     “現在快要開飯了,你們還在這兒踢毽子,又惹得傭人們到處找,”覺慧說。

     “還早嘞!爺爺吩咐過今天飯開晏一點,昨晚上大家吃多了酒,今天起得晏些,”淑華搶着回答,她說了便又去數覺新踢了多少下毽子。

     “三哥,你不來踢嗎?”孩子似的覺英擡起頭對覺慧做一個怪臉,笑問道。

     覺慧正要答話,就被淑華搶先說了:“他不會踢,他踢不到十下!”她這樣地嘲笑了覺慧,好像報複了先前落毽子的仇,她的圓圓的粉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笑容。

     這時覺新已經落了毽子,應該由淑英接着踢。

    淑英顯出來是一個踢毽子的能手,她一開始便吸住了衆人的目光。

    她不快不慢地踢着,口裡數着數目,一隻手拉住自己背後的發辮,身子很有規律地動着。

    毽子變成了很聽話的東西,它隻是在她的腳邊跳上跳下。

    好像她的腳上有吸力似的,毽子落下來,總落在她的腳上。

    她踢了許久,還是離原地方不遠。

    衆人一面替她數着,一面帶着羨慕的眼光看她踢。

    誰都希望她馬上踢落毽子,然而事實上她愈踢下去,毽子愈不肯離開她的腳,好像她一個人永遠不會把毽子踢落了。

    于是衆人又在旁邊抱怨起來,甚至有人發出聲音來擾亂她的注意。

    覺慧坐在天井裡一個瓷凳上,他旁觀着這場競争,并不發言。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裡,不參加他們的笑樂,而且甚至帶着羨慕的眼光看他們。

    他第一次感到不熟悉各種遊戲的可悲了。

     但這也不過是一刹那間的事。

    孤寂突然襲來,卻又很快地去了。

    他平靜地、而且還感到興趣地看着這個遊戲怎樣進行。

     淑英的腳尖上的毽子終于落了,又輪着淑貞踢。

    這個十二歲的女孩吃力地舞動着她那雙穿着紅緞繡花鞋的小腳。

    這雙畸形的腳以它們的嬌弱的樣子引起了人們的注意。

    覺慧和别的人一樣也曾經注意過這雙在公館裡出名的小腳,但是它們并不曾博得他的憐愛。

    在他看來這雙小腳就像大門牆壁的槍彈痕,它們給他喚起了一段痛苦的回憶。

    于是淑貞的因纏腳而發出的哀泣聲又越過那些年代而回到他的耳裡來了。

     然而在眼前分明地站着她。

    依舊是那雙博得一部分人憐愛的小腳,依舊是那雙用她的痛苦與血淚換來的小腳。

    可是她如今卻忘記一切地在這裡歡笑了,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悲哀的痕迹。

    這是一張天真、愉快的少女的面龐,臉上沒有一點凄哀的表情。

    “也許是她的年紀太小,自己還不了解罷,”這樣想着,覺慧無意間又把眼光落在覺新的臉上,他在這張臉上尋找什麼東西。

     覺新帶笑地跟站在旁邊的淑英說話。

    淑英露出嗔怒的樣子,要擰覺新的膀子,覺新便跑到階下,淑英跟着追來。

    覺新繞着玉蘭樹跑了兩轉。

    淑英在後面追不上,氣了,要拾土塊來擲他。

    他便跳下石階到了草地上,預備過橋去。

     “不要跑,我不追你了。

    你回來罷,”淑英立在一株玉蘭樹下高聲叫道。

     覺新已經在橋頭站住了。

    他望着淑英笑,接連吐了幾口氣。

     “大哥,快來,現在該你踢毽子了,”淑英又說。

    覺新還是立着不動。

     “好,由你去罷,少你一個也不要緊,”淑英裝出生氣的樣子說了,便轉過身走回到樓前石階上。

     她剛剛轉過身子,覺新便走了回來。

    他輕輕地下着腳步,忍住笑,走過天井,走到階下。

    淑英立在階上,背向着外面,辮子垂下來。

    他把她的辮子捏住,卻被淑芬看見了,她笑着叫聲:“二姐,背後有人!”淑英連忙掉過頭去看,他已經在她的辮子上插了一根小樹枝。

    淑英拉過辮子把樹枝拔出來丢在地上。

    衆人高興地笑起來。

     覺慧默默地旁觀着這一切,他也忍不住笑了。

    然而同時他又不能夠壓下另外一種思想。

    他想,人原來是這樣健忘的,同樣的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内竟然變換了兩個面目。

    過後他又想,大概正因為這樣健忘,所以才能夠在痛苦中生活下去罷。

    他這樣想着,對于剛剛掘開過去的墳墓而又馬上忘記一切的大哥,也有了暫時的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