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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這種情形,就責備我不該引起爹傷心,還安慰爹幾句。

    過後爺爺又把我叫到他的房裡,問我是怎麼一回事。

    我據實說了。

    爺爺也流下淚來。

    他揮手叫我回去好好地服侍病人。

    這天晚上深夜爹把我叫到床前去筆記遺囑,媽拿燭台,你們大姐端墨盒。

    爹說一句我寫一句,一面寫一面流淚。

    第二天爹就死了。

    爹肩膀上的擔子就移到我的肩膀上來了。

    從此以後,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别的路。

    我願意做一個犧牲者。

    然而就是這樣我也對不起爹,因為我又把你們大姐失掉了……”覺新愈說下去,心裡愈難過,眼淚落下來,流進了他的嘴裡。

    他結結巴巴地說到最後竟然俯在桌子上擡不起頭來。

     覺慧的眼淚快要流出來了,但是他極力忍住。

    他擡起頭向四面看。

    他看見劍雲拿着手帕在揩眼睛,覺民用雜志遮住了臉。

     覺新把臉從桌上擡起來,揩了淚痕,又繼續說: “還有許多事你們都不曉得。

    我現在又要說老話了。

    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縣的典史,那時我才五歲多,你們都沒有出世。

    爹媽帶着我和你們大姐到了那裡。

    當時那一帶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來時總在一點鐘以後。

    我們在家裡等他回來才睡。

    那時候我已經被家人稱為懂事的人。

    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媽談話。

    媽要我發狠讀書,給她争一口氣,她又含着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

    我那時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淚,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罷。

    我說我要發狠讀書,隻要将來做了八府巡按,媽也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我此後果然用功讀書。

    媽才漸漸地把愁腸放開。

    又過了幾個月,省上另委一個人來接爹的事。

    我們臨行時媽又含着眼淚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訴我。

    這時媽肚子裡頭懷着二弟已經有七八個月了。

    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沒有法子,不能不走。

    回省不到兩個月就把二弟你生出來。

    第二年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去了。

    媽在家裡日夜焦急地等着,後來三弟你就出世。

    這時爹在北京因驗看被駁,陷居京城,消息傳來,爺爺時常發氣,家裡的人也不時揶揄。

    媽心裡非常難過,隻有我和你們大姐在旁邊安慰她。

    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

    一直到後來接到爹的信說‘已經引見中秋後回家’,她才深深地歎一口氣,算是放了心,可是氣已經受夠了。

    總之,媽嫁到我們家裡,一直到死,并沒有享過福。

    她那樣愛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麼來報答她呢?……為了媽我就是犧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犧牲,我也甘願。

    隻要使弟妹們長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媽争口氣,我一生的志願也就實現了。

    ……” 覺新說到這裡便從衣袋裡摸出手帕揩臉上的淚痕。

    “大哥,你不要難過,我們了解你,”把臉藏在雜志後面的覺民說。

     覺慧讓眼淚流了下來,但是他馬上又止住了淚。

    他心裡想:“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麼還要挖開過去的墳墓?”但是他卻不能不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傷。

     “三弟,你剛才念的話很不錯。

    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運和自然的愛子。

    我隻是一個勞動者。

    我穿着自己的圍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廠裡,做自己的工作。

    ”覺新漸漸地安靜下來,他望着覺慧凄涼地笑了笑,接着又說;“然而我卻是一個沒有自己的幸福的勞動者,我——”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聽見窗外的咳嗽聲,便現出驚惶的神情,改變了語調低聲對覺慧說:“爺爺來了,怎麼辦?” 覺慧稍微現出吃驚的樣子,但是馬上又安靜了。

    他淡淡地說:“有什麼要緊?他又不會吃人。

    ” 果然高老太爺揭起門簾走了進來,仆人蘇福跟在他後面,在門口站住了。

    房裡的四個人都站起來招呼他。

    覺民還把藤椅讓給他坐。

     “你們都在這兒!”高老太爺的暗黃色的臉上現出了笑容,大概因為心裡高興,相貌也顯得親切了。

    他溫和地說:“你們可以回去了,今天‘團年’,大家早點回家罷。

    ”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站起來說:“新兒,我要買點東西,你跟我去看看。

    ”他等覺新應了一聲,便推開門簾,舉起他那穿棉鞋的腳跨出了門檻。

    覺新和蘇福也跟着出去了。

    覺民看見祖父出去了,便對着覺慧伸出舌頭,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記了。

    ” “如果我像大哥那樣服從,恐怕會永遠關在家裡,”覺慧接口說;“其實我已經上當了。

    爺爺發氣,不過是一會兒的事。

    事情一過,他把什麼都忘記了。

    他哪兒還記得我在家裡過那種痛苦的幽禁生活?……我們回去罷,不必等大哥了,橫豎他坐轎子回去。

    我們早些走,免得再碰見爺爺。

    ” “好罷,”覺民答應了一聲,又回頭問劍雲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們一路走。

    ” 三個人一道走了出來。

     在路上覺慧很興奮。

    他把過去的墳墓又深深地封閉了。

    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争過來。

    ” 他又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慶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