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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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可以擔任官位,享受爵祿,并非像人間可以用賄賂通路子,可以憑門第得晉升,可以憑外貌濫竽充數,可以用虛名來非分獲取。

    我試着跟您讨論一下:現在人世間官場中,執筆做宰相的,難道都是蕭何、曹參、丙吉、魏相一類人麼? 在外領兵的大将,難道都是韓信、彭越、衛青、霍去病一類人麼?在翰林院輔陳文采的文學儒臣,難道都是班固、楊雄、董仲舒、司馬相如一類人麼?在郡邑治民的官吏,難道都是龔遂、黃霸、召信臣、杜詩一類人麼?千裡馬去拉鹽車而劣等馬卻能飽食精飼料,鳳凰栖息在有棘的灌木叢而貓頭鷹卻在門庭裡築巢鳴叫,有才德的人面黃肌瘦而死在底層,沒有才德的人比肩接踵顯達于塵世,所以天下大治的日子常常很少,而天下大亂的日子常常很多,道理正在這裡。

    陰間卻不是這樣,升降一定公開,賞罰一定公平,過去那些背叛君主的蟊賊,敗壞國家的奸臣,他們接受了崇高的爵位并享受豐厚的俸祿,到了陰間必定會遭受禍殃。

    過去那些累積善行的人物,修養德行的人士,他們困厄在下層而窮困潦倒,到了陰間必定會受到福報。

    因為輪回的規律,因果報應的信條,到這裡是沒有人能逃脫的。

    ”于是夏顔倒滿酒杯而喝酒,接連喝了好幾杯,靠着欄杆眺望遠方,随口而成律待二首,吟誦贈給老朋友: 笑拍闌幹扣玉壺,林鴉驚散渚禽呼。

    一江流水三更月,兩岸青山六代都。

    富貴不來吾老矣,幽明無間子知乎?旁人若問前程事,積善行仁是坦途。

     滿身風露夜茫茫,一片山光與水光。

    鐵甕城邊人玩月,鬼門關外客還鄉。

    功名不博詩千首,生死何殊夢一場。

    賴有故人知此意,清淡終夕據藤床。

     吟誦完畢,夏顔搔着頭皮說:“最高的境界是樹立德業,其次是建立功業,再其次是著書立說。

    我在世的時候,沒有德業可以稱頌,沒有功業可以叙述,但是編著的集錄,不下幾百卷;寫的文章,差不多有千餘篇,這些都是探研事物深奧隐微、竭盡全力寫成的東西。

    去世以來,家業衰敗,裡面沒有照應門戶的僮仆,外面缺乏對我的作品能理解評價的人,再加上盜賊的偷竊,蟲鼠的毀傷,文稿已經十成裡面剩下不到一成,十分可惜。

    懇望老朋友愛惜人才,顧念舊交,捐獻季劄的三尺寶劍,饋贈範純仁的一船麥子,使用錢财到迫切需用的地方,施舍恩德給無法回報的老友,雕镂在桐梓上,傳給好事的人,或許文稿可以不同草木一齊腐爛,這則是老朋友的恩賜了。

    我心有所感,就說到此,實在很慚愧!”老朋友答應了他,夏顔喜出望外,捧着酒杯向老朋友拜謝,表達自己懇切的謝意。

    過了不久,東方漸漸發白,夏顔與老朋友告别離去。

     老朋友回到吳中,尋訪到他家,發現文稿除散失殘缺以外,仍有遺留下來的文章數百篇,以及編著的《汲古錄》、《通玄志》等書,友人于是急忙找工人雕版刻印,在井鋪出售,廣為流傳。

    夏顔又到老朋友的家裡道謝。

    從此以後夏顔往來朋友家中不斷,朋友家的吉兇禍福,都預先告訴他。

    三年以後,老朋友染上了疾病,夏顔來探訪,就對他說:“在下在修文府充數,年限已經滿了,應當推舉人員來代替我。

     陰間裡最看重這個職務,要想得到它很難。

    您如果不想這個職位,那我不敢勉強,萬一你想得到這個職位,我一定盡力舉薦。

    我所以急切考慮這件事,不過是想報答您為我雕版刻印著作的大恩而已。

    人活在世上總歸要死的,即使勉強拖延生命幾年,又怎麼可能永遠居留在陽世呢?”老朋友高興地答應了他,于是就安排身後的事情,也不再找醫生治療,幾天以後就死了。

     鑒湖夜泛記 有個讀書人成令言,不求顯達,向來喜歡會稽的山山水水。

    元文宗天曆年間,他在鑒湖之濱擇地居住,吟誦“千岩競秀,萬壑争流”的詩句,整天遨遊不止。

    他經常乘一隻小船,也不用撐篙和槳橹,以風作帆,用浪作槳,任船漂流,或者在水邊觀魚,或者在沙灘與鷗鳥為伍,或者在長有蘭草的小洲同白鹭戲谑,或者在植柳的水岸聽黃莺啼叫。

    沿湖三十裡方圓,飛鳥走獸、浮魚躍兔,都熟悉他的相貌,彼此忘卻是人或是禽獸,自來自去,不再互相疑慮害怕。

    打柴的老翁、耕田的農夫、捕魚的兒童、放牛的孩子遇到他,不管老幼,都能得到他的歡心。

     初秋的一個晚上,成令言把小船停泊在紹興附近的千秋觀旁邊,這時秋風剛起,霜露未下,天上的星鬥交相輝映,水光與天色渾為一體,不時聽到摘菱或采蓮女子所唱的歌曲,此起彼伏,就好像在水中陸地之間對歌似的。

    成令言躺在船上,仰望銀河,它就像一條萬丈白練,橫貫南北,微雲淡淡,如掃帚掃過的痕迹,一塵不染。

    于是,成令言手敲船舷,吟唱起宋之問的《明河》詩篇,飄飄然有超然獨立于世俗之外、飛升成仙的意趣。

    忽然間,小船自己動了起來,走得很快,就像是與風和水一起奔跑,眼睛一眨,就過了千裡,就像有東西在牽引着它。

    成令言也搞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會兒,到了一個地方。

    這裡寒氣逼人,冷光耀眼。

    既像清澄的玉田,珍花異草生長在其中,又像盛大的銀海,奇獸瑞魚在裡面遊泳。

    鳥鵲成群鳴叫,白榆遍地種植。

     成令言猜想這裡不是人間,就披上衣服起來,隻見宮殿巍然,城阙高聳。

    有一個仙女,正從裡面走出來,身穿白绡衣,肩披白紉披肩,頭戴翠鳳步搖冠,腳蹬瓊紋九章鞋。

    兩個侍女,一個手執金柄的長扇,一個捧着玉環如意,明媚的眼睛,美麗的容貌,直覺光彩照人。

    到了岸邊。

    仙女對成令言說:“處士為什麼來遲了?”成令言拱手回答;“在下隐居匿迹于江湖之間,和魚鳥在一起,忘記了自己的形迹,向來沒有約請,也從來沒有和您見過面,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仙女笑着說:“您怎麼會認識我呢?所以請您到這裡,是因為您一向抱持崇高的德義,長期來積聚大德,我不過有一些真誠的想法,想通過您傳到人世而已。

    ”于是她就請成今言登崔。

    岸邀請他進入宮門。

    走了幾十步,又到一個大殿,匾額上寫着“天章之殿”,殿後有一處高閣,上面題着“靈光之閣”。

    裡面設立雲母屏風,鋪有玉華席,四面都是水晶簾子,用珊瑚鈎挂起,照得閣内亮如白晝。

    屋梁間還懸挂兩枚香球,蘭麝香氣,芬芳撲鼻。

     仙女請成令言與她對席而坐,并告訴他:“您知道這個地方嗎?這就是人世間所說的銀河,我乃是織女神。

    這裡離開塵世間,已經有八萬多裡了。

    ”成令言聽了,離開坐席說道:“我是下界一個愚蠢的百姓,自甘與草木共同腐爛。

    今天晚上多麼幸運,讓我身遊天界,腳登仙宮,得福無可計量,受恩超過希望。

    但是不知道您想托我辦什麼事,要我傳什麼話?希望能詳細聽一聽,好讓我打消疑慮。

    ”仙女于是低頭正身,端莊嚴肅地說道:“我乃是天帝的孫女,靈星的女兒,向來禀持貞節之性,離群獨居。

    哪裡想到下界無知,愚蠢的百姓喜歡荒誕,妄傳在夏曆七月初七的晚上,我會成為牽牛神的配偶,以緻我清白的操行,受到這種污辱。

    開此謬說源頭的,是齊諧的僞詐之書;鼓起波浪的,是記楚地風俗的《荊楚歲時記》中沒有根據的話,傅會這種說法并予以倡導的,是柳宗元的《乞巧文》;誇張這件事并加以應和的,是張耒的《七夕》詩詞。

    對此,即使強詞雄辨,也無以自我表白;而流言蜚語,什麼地方聽不到呢!常常在簡牍中流露,也往往在篇章中傳播,有的說:‘北鬥佳人雙淚流,眼穿腸斷為牽牛。

    ’又有的說:‘莫言天下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有的說:‘未會牽牛意若何,須邀織女弄金梭。

    ’又有的說:‘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

    ’像這樣的詩作不止一篇兩篇,而是很多很多,亵渎污侮神靈,也不知道忌諱害怕,如果這都可以忍受,還有什麼不可以忍受的呢?” 成令言回答說:“鵲橋相會、牛渚之遊的說法,今天聽了仙女您的這番話,我已經知道是不真實的了。

    但是,像嫦娥奔向月宮,神女高唐幽會,後土靈佑的故事,以及湘靈冥會的詩句,果然真有呢,還是并非如此?”仙女怅然地說道: “嫦娥,是月宮裡的仙女;後土,是地神中的神女;大禹開辟三峽的功業,巫山神女确實幫助了他;而湘靈是堯的女兒,舜的妃子。

    她們都是聖賢的後裔,貞節英烈之輩,哪像世俗傳說那樣!她們絕不像上元夫人從空中降落在封陟面前,或雲英遭遇裴航,杜蘭香嫁給張碩,吳彩鸾許配給文箫等等情欲容易産生、事情難以掩蓋的女子。

    世人詠歎月亮的詩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題寫三峽的詩句說:‘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

    ’大陽和月亮,在天地混沌的時候,開天辟地的初始,就已經形成了,難道能編造後羿妻子的說法,偷竊靈藥的事情,胡亂用獨眠孤宿來侮辱她嗎?雲是山川的靈氣,雨是天地的恩澤,怎麼可以因為宋玉的謬誤,就把雲雨指作房帷之樂,比喻為枕席之歡呢?輕慢神靈,冒渎天威,沒有什麼比這更厲害的了!湘君夫人是帝舜的配偶,舜死的時候,就已經衰老了。

    李群玉是什麼人?竟敢用淫邪的詞賦,在黃陵廟渎犯說:‘不知精爽落何處,疑是行雲秋色中。

    ’叙述自己的奇遇,卻歸罪到她身上,荒涎虛妄,名譽和禮法掃地!後土夫人的傳說,是因為唐朝人不敢直接指斥武則天的罪惡,所以借此來諷刺她罷了。

    世俗無知,就以為确實是這樣,以至有‘韋郎年少耽閑事,案上休看《太白經》,的句子。

    欲界的諸天,都有配偶;那些沒有配偶的,則都是沒有欲望的。

    君子和讀書人在禮教倫常中自有快樂的境地,何至于編造那些鄙野猥瑣的故事,誣蔑诽謗高尚明過之人,既用它來自己欺騙自己,又用它來迷惑世人,而讓自己處在有罪過的境地。

    希望您回到塵世,全部告訴世人,不要讓雲霄之上、星漢之閉的仙女,長久地受到黃口小兒的讒毀和玷污。

    ” 成令言又問道:“世俗多謊言,升仙得道之人常被誣陷,今天聽到神女這番話,我已知道它們是虛假的。

    但是像張骞乘木筏,嚴君平辨别支機石一類事,是确實的呢,還是虛妄之說?”仙女說:“這二件事倒确實是這樣!那博望侯張骞是金馬門的值吏,嚴先生乃是仙宮的部曹,暫時谪罰到人間,靈性都在,所以能夠周遊八極,辨識異物。

    這豈是常人能夠與之相比的麼?您倘若不是三生有緣,今天晚上也哪能到得了這裡!”說着,便拿出彩錦兩匹送給成令言,說道:“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