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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是平靜的。
她隻是默默地、順從地做着别人要她做的事。
她不笑,但也不落淚。
她整天躲在房裡,拿幾本舊詩詞或者舊小說消磨日子。
她不到任何地方去,每天除了早晚去給祖母和父母請安,到廂房去吃早飯、午飯外,她連房門也不出。
吃飯的時候她常常低着頭,連話也害怕多說。
她吃得很少,而且總是她第一個放碗,早早地回房裡去。
别人也不挽留她。
在家裡别的人全忙着,甚至她的堂妹妹芸也要做一些雜事。
隻有她一個人是清閑的。
人們差不多不來理她,但是他們全為着她的事情忙碌。
覺新每天下午兩點多鐘就離開公司到周家來,有時他出去買東西,有時就留在這裡,照料收禮發謝帖以及其他各種事情,總要到傍晚才回家去。
他每天要跟她見兩三面。
他常常問起她的健康,他總說她的面容近兩天有點憔悴,他要她好好地保重。
他的話是簡單的。
她的答語也是簡單的。
但是她也能了解那些話裡所含有的深切的關心。
在那些時候她的心常常被攪亂了,要過了一兩個鐘頭她才能夠勉強恢複她的平靜的心境。
因此她不敢跟他在一起多談話。
事實上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覺新總是被她的父母纏住,好像離開他,他們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似的。
她在房中有時也聽見覺新從廂房裡發出咳嗽聲,起初一兩次她還不大注意,後來她便忍不住要放下書本默想一會兒。
默想的結果是一聲輕微的歎息,這歎息便是她對命運屈服的表示。
于是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想的常常是關于他的事情。
她覺得這些日子裡除了她的堂妹妹芸外,隻有他一個人真正關心她。
她每次遇見他時,他的關切的眼光,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瞥,她也很能了解那深意。
她感激他,她關心他。
但是她卻不能把她的感情向他吐露。
她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裡,作為僅有的一點溫暖與安慰。
這溫暖與安慰有時也在她的臉上塗繪了笑容,有時也使她做過很難忘記的好夢。
可怕的未來的生活就在她的面前,定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但是她從前有的恐怖和焦慮已經漸漸地消失了,她的心裡似乎空無一物。
對于她似乎沒有未來,沒有過去。
她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
她不時想到而且擔心的倒是覺新的事情。
蕙像一個厭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
她又像一個天生的盲人獨自在暗夜裡摸索着行路。
她沒有想象,沒有幻夢,沒有希望,沒有憧憬。
她對這個世界裡的一切似乎完全不關心。
她仿佛是一個已經舉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是芸和覺新又不時把她拉回到這個世界中來。
覺新的注視和話語常常深入到她的内心。
芸使她知道她還有一個過去,又使她多少依戀着現在。
但是這個帶給她的卻隻有痛苦和怅惘。
吉期的逼近使得全家的人加倍地忙起來。
蕙雖然不常出房門,但是她也知道覺新為她的事情整天不曾休息。
最近兩天他在早晨十一點鐘就來了,一直忙到二更時分才回去。
她仿佛聽說他為了購買送到男家去的全套新木器的事情,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煩,使他焦急得不得了。
但是他終于把一切都辦妥當了。
于是到了“過禮”的日期。
周公館前幾天粉刷過一次。
這時大門口紮了一道大紅硬彩,又換上新的紅紙燈籠。
天井裡搭了粉紅天花幔子,大廳上四處懸挂了綠穗紅罩的宮燈,堂屋門上挂了粉紅繡花的八仙彩。
堂屋内兩面壁上挂着朱紅緞子的繡花屏。
到處都是新的氣象。
燒“茶炊”的被雇了來,爐子安置在大廳的一個角上。
人又叫來一群彈洋琴的瞎子,在右廂房窗下的一角放了桌子,坐着彈唱。
從早晨起大家就開始整理嫁妝,預備着裝擡盒。
從早晨起就有客人來,不過來的是一些常來往的親戚。
琴很早就來了。
她這天請了假不到學校去。
她兩天前也曾來過一次,那是星期日,所以她有充分的時間跟蕙談話。
她知道對于蕙的事情她不能夠幫一點忙,她所能給蕙的隻是同情和鼓舞;這些實際上對蕙(陷在這樣無助的境地中的蕙)并無好處。
然而她依舊說了許多徒然給蕙增添怅惘的話。
淑英和淑華跟着周氏來了。
周氏還帶了绮霞來,說是留在這裡幫忙幾天。
淑英的母親張氏到下午才來,她和兩個弟婦王氏、沈氏同來,道過喜以後她們就留在這裡打牌。
蕙這一天是不出來見客的。
琴和淑英姊妹在蕙的母親陳氏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就由芸陪着到蕙的房間去。
蕙早已梳洗完畢,正拿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垂淚。
她看見她們進來,才勉強坐起帶着疲倦的微笑招呼了她們。
她們看見這個情形,說話很小心,極力避免惹起蕙的不愉快的思想。
但是蕙跟她們講了兩三句話以後,忽然露出癡呆的樣子閉了嘴,無緣無故地淌下幾滴眼淚。
這一天蕙的心境并不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