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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反而更加響亮了。

     覺新沿着廂房前面的石階慢慢地踱着。

    他埋着頭走,不知不覺地到了拐門口。

    忽然從外面飄進來一個黑影,把他吓了一跳。

    他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喚他“大哥”。

    他定了神看,原來是陳劍雲。

     陳劍雲是高家的遠房親戚,覺新的平輩,所以習慣地跟着覺民們稱覺新做大哥。

    他不過二十幾歲,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裡,在中學畢業以後,因為無力升學,就做一點小事,掙一點薪水糊口。

     “劍雲,你好久沒有來了,”覺新驚喜地說。

    “近來你的身體怎樣?還好罷?”“還好,謝謝大哥問。

    不過近來興緻不大好。

    又怕你們忙,所以不敢到你們府上來打攪。

    ”劍雲謙虛地答道,他的黃瘦的臉上露出笑容,接着他又問道:“琴小姐在這兒嗎?”“在這兒。

    五嬸請我們聽戲,你到上面去坐坐罷,她們都在那兒,”覺新溫和地說,便邀劍雲到左上房窗下去坐。

     劍雲遲疑了一下,連忙說:“我就在這兒站站也好。

    你到上面去坐罷,不要管我。

    ”他不等覺新答話,忽然低聲問道:“這折戲是哪個點的?”他皺了皺眉頭,仿佛想起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琴妹點的,”覺新順口答道,他并不去思索劍雲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劍雲聽見琴的名字就不作聲了。

    他癡癡地望着周氏的窗下。

    月亮從雲堆裡露出來,天井裡比先前亮一點。

    他看見了坐在那裡的幾個人的輪廓。

    他知道那個斜着身子坐在竹椅上面的女郎就是琴。

    琴的面貌和身材長留在他的腦子裡面。

    他決不會看見她而不認識。

    琴的面貌在他的眼裡不住地擴大起來。

    他的心跳得厲害。

    他的臉也發燒了。

    他為一種感情苦惱着,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

    他有些後悔不該到這個地方來了。

     覺新不明白劍雲的心理,但是他知道劍雲的性情古怪,而且境遇不好。

    他有點憐憫劍雲,就帶了關切的聲音說:“我們到上面去坐罷,你吃杯茶也好。

    ”“嗯,”劍雲含糊地答道,他的耳邊還蕩漾着那個唱紫鵑的瞎子的假裝的女音。

    過後他忽然猛省地掉頭去看覺新,一面說:“好。

    這折戲就要完了,等唱完了再去,免得打岔她們。

    ”“那也好,”覺新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作聲了。

     “大哥,我托你一件事情,”劍雲沉吟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對覺新說。

     覺新驚訝地掉過頭來看劍雲,朦胧的月光使他隐約地看見了劍雲臉上的表情。

    這張黃瘦臉依舊是憔悴的,不過似乎比從前好一點。

    眼神倒很好,但是從兩隻眼睛裡射出來求助的痛苦的光。

    他知道劍雲一定遇到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什麼事?”覺新同情地問道,他希望不會有重大的事故。

     “我的飯碗敲破了,”劍雲短短地答道,聲音裡充滿了苦惱。

     “啊,”覺新知道劍雲以前在王家做家庭教師,因為生肺病辭職,後來身體養好一點,就到一家報館做事,還不到三個月,現在又失業了。

    覺新也替劍雲着急,便安慰道:“這不要緊,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所以我來請你給我留意一下。

    有什麼管理員、家庭教師、報館裡的事情,不論錢多少,我都願意幹,隻要有碗飯吃就行了,”劍雲聽見覺新的話便鼓起勇氣接下去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覺新聽見這番話,很感動,便不假思索,很有把握似地一口答應下來。

     “那真該千恩萬謝了,”劍雲感激地看了覺新一眼,低聲答道。

     戲突然完結了。

    衆人的心馬上松弛了許多。

    接着來的不是甯靜,卻是一陣喧鬧。

    覺新趁這時候把劍雲拉到左上房窗下,跟衆人見了禮。

    覺新把椅子讓給劍雲坐,他死活不肯。

    绮霞從屋裡端了一個春凳出來,他才坐下了。

     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戲。

    沈氏這次讓劍雲點,劍雲不肯。

    後來還是沈氏自己點了一折《瞎子算命》。

    這是一折開玩笑的戲,公館裡有不少的人聽過它。

    所以戲名說出來的時候,從覺英起,許多人都快活地笑了。

     這折戲裡唱詞不多,大半是對話,而且是帶了一點性的諧谑味的。

    但是奶媽、女傭們卻時時滿意地在那邊哄然大笑了。

    楊奶媽、喜兒和陳姨太用的錢嫂三個人的笑聲特别響,特别尖。

    拐門口也站了幾個人:仆人蘇福、袁成、文德和覺新的轎夫老王等都進來聽《瞎子算命》。

     外面,在街上,鑼聲突然響起來,是二更時分了。

    金屬的聲音壓倒了那個瞎子裝出的小家婦女的嬌語。

    琴讨厭這折戲,正苦于沒法躲過,就以鑼聲為借口對周氏們說出了要走的話。

     周氏還沒有答話,淑英姊妹聽見琴說要回去,心裡有些難受,便極力挽留她,縱使能夠多留住琴一刻,她們也高興。

    她們怕的是琴去了以後她們就會落回到單調寂寞的生活裡去。

    然而她們三姊妹這時的感覺也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淑英在琴的身上找到一個了解她而又能安慰她、鼓舞她的人,琴一走,雖然是極短期間的分别,也會使她感到空虛,感到惆怅的;淑華因為琴的來得到快樂,她覺得大家在一起遊玩閑談,很有趣味而又熱鬧,琴走了以後她又得過較冷清、寂寞的日子,所以她覺得留戀;至于淑貞,這個懦弱的女孩沒有得到父母的寵愛,而琴很關心她,愛護她,琴是她的唯一的支持和庇蔭,跟琴分别自然會使她充滿恐懼的思想。

     琴因為要預備第二天的功課,堅持着要早些回家去,便對她們說了一些解釋的話。

    淑華還纏住她不肯放她走,覺民知道琴的心思,卻出來給琴解圍,他說:“三妹,你就讓她早點回走罷,橫豎她下個星期還要來。

    現在打過二更了。

    她回家去還要預備功課。

    ”“三妹,聽見沒有?二哥說話多麼有道理!”淑英在旁帶了醋意地對淑華說。

     “不行,二哥說話也不算數,”淑華昂起頭得意洋洋地答道。

     在對面,《瞎子算命》也唱完了,沈氏的注意力松弛了許多,她才來聽淑華姊妹講話。

    周氏躺在藤椅上面不作聲,她似乎睡着了。

    其實她卻在聽她們講話。

    劍雲坐在陰暗的角落裡,懷着顫抖的心聽進了琴說的每一個字。

    他很激動。

    雖然沒有人注意他,而且不會有人看見他的臉,但是他的臉燒得厲害,連耳根也通紅了。

    他一面還斷續地在想一些夢一般的事情。

     “三妹,不要争了,就讓琴姐早些回去罷。

    橫豎她今晚上要回去的。

    本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覺新忽然徹悟似地對淑華說,他也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寂寞心情。

     淑華不再作聲了。

    绮霞還站在旁邊等候周氏吩咐。

    周氏便說:“绮霞,你還不去喊張升給琴小姐提轎子?”绮霞答應一聲,連忙走了。

    這時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戲,沈氏要周氏點,周氏随便點了一折《唐明皇九華宮驚夢》。

     琴聽見戲名略略皺一下眉頭,便站起來向衆人告辭,說是要到大廳去上轎。

    周氏卻阻止她,要她等着轎子提進來,在裡面天井裡上轎。

    琴後來答應了。

    覺民從懷裡取出一卷稿紙趁衆人陰暗中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遞給琴。

    琴明白這是先前說過的她的三表弟覺慧從上海寄來的文章,便接過來揣在懷裡。

     中門開了,兩個轎夫提了一乘轎子進來,張升打一個燈籠跟在後面。

    轎子放在天井裡石闆過道上,張升打起轎簾等着琴上轎。

    淑英三姊妹陪着琴走下石階。

    琴走進轎子,張升挂起下轎簾,又把上轎簾也放了下來。

    轎夫們擡起轎子,但是琴還揭起上轎簾伸出頭來看她們。

     胡琴聲吵鬧似地響了起來。

    一個須生的響亮的嗓子唱着《驚夢》的第一句:賢妃子比從前玉容稍減。

     “完了,這一天又過去了,”淑英望着轎子出了中門,不覺歎一口氣,低聲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