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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在周氏的房裡吃了午飯。

    飯後,天還沒有黑,衆人坐在窗下閑談。

    周氏安閑地躺在一把藤椅上。

    她不大說話,卻懷着好意聽年輕的一代人起勁地談論。

    绮霞捧了一隻銀水煙袋站在她旁邊給她裝煙。

     琴和淑英三姊妹,還有覺民,都在這裡。

    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

    旁邊還有一隻茶幾,上面放着一把茶壺和幾個茶杯。

    黃媽提了一壺開水來把茶壺沖滿了。

    她剛剛走開,覺新就牽着海臣來了。

    淑貞站起來把她坐的竹椅讓給覺新,自己走到琴身邊去,琴把身子略微移動,淑貞便偎着琴坐了。

     “海兒,到婆這兒來,”周氏看見海臣,胖臉上露了喜色,便坐起來,伸出手喚道,她回頭對裝煙的绮霞說:“不要裝了,你去端個凳子給四小姐坐。

    ”绮霞答應一聲,捧了煙袋進房裡去了。

     海臣本來要到琴那裡去,現在聽見周氏喚他,便往周氏那邊走去。

    他靠了周氏的膝頭站着,周氏撫摩着他的頭,拉着他的手問了幾句話。

     “三弟剛才有信來,”覺新剛剛坐定,便低聲對琴說。

     衆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了一點改變。

    淑華忍不住第一個說道:“在哪兒?快給我看!”“在三爸那兒,”覺新答道。

     “怎麼會在三爸那兒?你把三弟的信拿給三爸看?”覺民驚訝地問道。

    聲音裡略帶一點不滿。

     “我每封信都拿給三爸看。

    他這樣吩咐過的,”覺新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認為并沒有給三爸看的理由。

    三弟的信又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你,寫給我們的,”覺民嚴肅地說。

     “但是三爸是家長,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覺新帶點憂郁地說。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紅了臉埋着頭在弄衣角。

    琴瞅了覺民一眼,不等他開口就插嘴問覺新道:“三表弟在上海還好嗎?他信上說的什麼?他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三哥上個月不是有信給你嗎?我都看見的!”淑華接口對琴說。

    這時绮霞端了一個矮凳出來,就放在琴的旁邊,招呼淑貞坐了。

     覺新接着說道:“他說過兩天就給你寫信。

    他倒很好。

    他的信也不長。

    不過……”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對覺民說:“他寄了一篇關于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來,叫我看了交給你拿去發表。

    這個我沒有給三爸看。

    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會抱怨我。

    三弟上一封信裡寫了幾句激烈的話,三爸看了就不高興。

    他抱怨我不該把三弟放走,他說三弟将來一定會變壞的,我也有責任。

    ”“這叫做自作自受。

    你為什麼要把信給他看?”覺民不了解覺新的心情,卻也抱怨他說。

     覺新不理睬,好像并沒有聽見覺民的話似的。

    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見她隻顧調逗海臣,并不注意他們講話,就輕聲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壞,倒是怕他将來會變成革命黨。

    所以我有點……”他突然閉了口,不再說下去了。

     “革命黨”三個字在淑華、淑貞的耳裡是完全陌生的,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從她最近讀過的西洋小說上面知道的。

    但是她還不能夠十分了解。

    真正了解的隻有覺民和琴,然而琴也被這三個字吓住了。

     “不見得罷,”琴略略皺一皺眉頭,疑惑地低聲說。

    但是她又嚴肅地問覺新道:“那篇東西在哪兒?給我看看。

    ”“你帶回去看罷,我等一會兒給你,”覺新低聲答道。

     “我去拿,在抽屜裡罷?”覺民急于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來對覺新說。

     “嗯。

    你就在我房裡看,不要給别人看見,”覺新小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覺民應了一聲,便在茶幾上端起一個茶杯喝了兩口冷茶,然後放下杯子吹着口哨往過道裡去了。

     覺新掉過頭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懇求地喚道。

    “你下次給三哥寫信的時候,請你托他打聽打聽上海學堂的情形。

    ”“你替哪個打聽的?”覺新回過頭驚奇地問道。

     淑英沒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沒有料到覺新會問這樣的話。

    但是琴卻在旁邊自語似地插嘴說:“也許是為她自己打聽的罷。

    ”“二妹,你自己……?”覺新驚訝地望着淑英激動的臉色問道。

     淑英略略擡起頭看了覺新一眼,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最後她淡漠地答道:“我不過随便說句話。

    我自己打聽來做什麼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帶着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淑英的心情。

    她不說什麼,卻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後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邊,把茶杯遞給淑英,一面說:“二表妹,你吃杯茶罷。

    ”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卻仰起頭看琴。

    琴對着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

    淑英默默地望着琴,臉上的憂郁也漸漸地淡了。

    她連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時還說道:“琴姐,難為你。

    ”“你們在耍什麼把戲?這樣鬼鬼祟祟的!”淑華看見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心裡有些納悶,忍不住大聲問道。

     “這又奇怪了。

    偏偏你一個人心眼兒細。

    我不過給二表妹倒杯茶,有什麼鬼鬼祟祟的?”琴帶笑地望着淑華回答道。

     “你要吃茶,我也給你倒一杯。

    ”她便往茶幾那面走去。

     “啊喲,我不敢當,”淑華故意做出驚惶的樣子大聲說。

    “我沒有福氣使喚一個這樣闊氣的丫頭,看把我折煞了。

    還是讓我自己來倒罷。

    ”她說着就站起來,走到茶幾前面,争着去拿了茶壺在手裡。

     “三女,你怎麼跟你琴表姐争茶壺呢?她現在還是客人,你應該讓她點,”周氏故意開玩笑地說。

    她還慫恿海臣到琴的身邊去,她對他說:“快,快,你快到琴孃孃那裡去,勸勸她們不要打架。

    ”海臣真的到琴的身邊去了,拉着琴的衣襟喚她。

     琴聽見周氏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就搭讪着說:“我好心好意地給三表妹倒茶,哪兒是跟她争茶壺?大舅母看錯了……”還沒有說完,琴看見海臣走過來,就蹲下去抱起他,跟他講話。

     淑華聽見繼母的話,不覺失笑了。

    這時她剛剛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又看見海臣走過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衣服上。

    她連忙放下茶杯,一面咳嗽,一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迹。

     “阿彌陀佛,”淑英在背後低聲念道。

     “哪個在念佛?”淑華故意掉頭望着淑貞問道。

     “二姐,”這許久不說話的淑貞含笑答道。

     “這叫做眼前報應,”琴忽然掉過頭說了這一句,就站起來,牽着海臣的手回到座位上去,讓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報應還在後頭勒!”淑華冷笑道。

     “已經夠了,”淑英說。

     “善有善報,人家的好報還在後頭!佛爺連人家的終身大事也管的,”淑華報複地說了,自己第一個笑起來。

     衆人都笑了,隻有淑英和琴沒有笑。

    琴裝着不曾聽見的樣子,隻顧埋頭逗海臣。

    淑英略略紅了臉,也想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往四面看。

    她忽然注意到覺英站在天井裡,對着屋檐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

    覺群、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妹淑芬在他旁邊,聚精會神地望着屋檐上的什麼東西。

    她心裡更加不舒服,便叫一聲:“四弟!”覺英應了一聲,擡起頭看她一眼。

    他依舊站住不肯動。

     “四弟,你又在做什麼?”淑英氣惱地問道。

     覺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來。

     “他在喚鴿子。

    二妹,你管他也沒有用,他不怕你,”覺新看見覺英不理淑英,便皺了皺眉頭,溫和地勸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