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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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起來真笑話。

    我用兩個女用人。

    這個丫頭,我一來就用,有半年多了。

    此外一個老媽子,換了好幾次,始終不滿意。

    最初用的一個天天要請假回家過夜,晚飯吃完,就找不見她影子,飯碗都堆着不洗。

    我想這怎麼成,換了一個,很安靜,來了十幾天,沒回過家。

    我和我内人正高興,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門都給人家打下來了。

    這女人原來有個姘頭,常常溜到我這兒來幽會,所以她不回去。

    她丈夫得了風聲,就來捉奸,真氣得我要死。

    最後換了現在這一個,人還伶俐,教會她做幾樣粗菜,也過得去。

    有時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許她買菜扣了錢。

    人全貪小利的:'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罷。

    常換用人,也麻煩!和内人訓她幾句完事。

    有一次,高校長的朋友遠道帶給他三十隻禾花雀,校長托我替他燒了,他來吃晚飯--你知道,校長喜歡到舍間來吃晚飯的。

    我内人說禾花雀炸了吃沒有味道,照她家鄉的辦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裡,然後紅燒。

    那天晚飯沒有幾個人,高校長,我們夫婦倆,還有數學系的王先生--這個人很有意思。

    高先生王先生都說禾花雀這樣燒法最好。

    吃完了,王先生忽然問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隻,我們以為他沒有吃夠,他說不是,據他計算,大家隻吃了二十--娴,二十幾?--二十五隻,應該剩五隻。

    我說難道我打過偏手,高校長也說豈有此理。

    我内人到廚房去細問,果然看見半碗汁,四隻--不是五隻--禾花雀!你知道老媽子怎麼說?她說她留下來給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

    我們又氣又笑。

    這四隻多餘的禾花雀誰都不肯吃--" "可惜!為什麼不送給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沖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橫插進這句話。

     汪太太笑道:"誰教你那時候不來呀?結果下了面給高校長的。

    " 鴻漸道:"這樣說來,你們這一位女用人是個愚忠,雖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 汪先生撫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們一開頭也上了她的當。

    最近一次,上來的雞湯淡得像白開水,我跟汪先生說:'這不是煮過雞的湯,隻像雞在裡面洗過一次澡。

    '他聽錯了,以為我說'雞在這水裡洗過腳',還跟我開玩笑說什麼'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領略自己的妙語--"我叫她來問,她直賴。

    後來我把這丫頭帶哄帶吓,算弄清楚了。

    這老媽子有個兒子,每逢我這兒請客,她就叫他來,挑好的給他躲在米間裡吃。

    我問這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

    她不肯說,到臨了才漏出來這老媽子要她做媳婦,允許把兒子配給她。

    你們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請客,我們先滿屋子巡查一下。

    我看這兩個全用不下去了,有機會要換掉她們。

    " 客人同時開口,辛楣鴻漸說:"用人真成問題。

    "範小姐說:"我聽了怕死人了,虧得我是一個人,不要用人。

    "劉小姐說:"我們家裡的老媽子,也常常作怪。

    " 汪太太笑對範小姐說:"你快要不是一個人了--劉小姐,你哥哥嫂嫂真虧了你。

    " 用人上了菜,大家搶坐。

    主人說,圓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亂不得。

    又勸大家多吃菜,因為沒有幾個菜。

    客人當然說,菜太豐了,就隻幾個人,怕吃不下許多。

    汪先生說:"咦,今天倒忘了把範小姐同房的孫小姐找來,她從沒來過。

    "範小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

    鴻漸聽人說起孫小姐,心直跳,臉上發熱,自覺可笑,孫小姐跟自己有什麼關系。

    汪太太道:"最初趙先生帶了這麼一位小姐來,我們都猜是趙先生的情人呢,後來才知道不相幹。

    "辛楣對鴻漸笑道:"你瞧謠言多可怕!"範小姐道:"孫小姐現在有情人了--這可不是謠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

    "辛楣問誰,鴻漸滿以為要說到自己,強作安詳。

    範小姐道:"我不能漏洩她的秘密。

    "鴻漸慌得拚命吃菜,不讓臉部肌肉平定下來有正确的表情。

    辛楣掠了鴻漸一眼,微笑說:"也許我知道是誰,不用你說。

    "鴻漸含着一口菜,險的說出來:"别胡鬧。

    "範小姐誤會辛楣的微笑,心安慮得地說:"你也知道了?消息好靈通!陸子潇追求她還是這次寒假裡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

    你們那時候在桂林,怎麼會知道?" 鴻漸情感像個漩渦。

    自己沒牽到,可以放心。

    但聽說孫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難受。

    自己并未愛上孫小姐,何以不願她跟陸子潇要好?孫小姐有她的可愛,不過她妩媚得不穩固,妩媚得勉強,不是真實的美麗。

    脾氣當然讨人喜歡--這全是辛楣不好,開玩笑開得自己心裡種了根。

    像陸子潇那樣人,她決不會看中的。

    可是範小姐說他們天天通信,也決不會憑空撒謊。

    忽然減了興緻。

     汪氏夫婦和劉小姐聽了都驚奇。

    辛楣采取大政治家聽取情報的态度,仿佛早有所知似的,沉着臉回答:"我有我的報道。

    陸子潇曾經請方先生替他介紹孫小姐,我不贊成。

    子潇年紀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閑事罷。

    你又不是她真的'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麼樣--早知如此,咱們今天倒沒有請他們那一對也來。

    不過子潇有點小鬼樣子,我不大喜歡。

    " 汪先生搖頭道:"那不行。

    曆史系的人,少來往為妙。

    子潇是曆史系的台柱教授,當然不算小鬼。

    可是他比小鬼都壞,他是個小人,哈哈!他這個人愛搬嘴。

    韓學愈多心得很,你請他手下人吃飯而不請他,他就疑心你有陰謀要勾結人。

    學校裡已經什麼'粵派','少壯派','留日派'鬧得烏煙瘴氣了。

    趙先生,方先生,你們兩位在我這兒吃飯,不怕人家說你們是'汪派'麼?劉小姐的哥哥已經有人說他是'汪派'了。

    "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裡有好幾個小組織,常常聚餐,我跟鴻漸一個都不參加,随他們編派我們什麼。

    " 汪先生道:"你們是高校長嫡系裡的'從龍派'--高先生的親戚或者門生故交。

    方先生當然跟高先生原來不認識,可是因為趙先生間接的關系,算'從龍派'的外圍或者龍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開玩笑--我知道這全是捕風捉影,否則我決不敢請二位到舍間來玩兒了。

    " 範小姐對學校派别毫無興趣,隻覺得對孫小姐還有攻擊的義務:"學校裡鬧黨派,真沒有意思。

    孫小姐人是頂好的,就是太邋遢,滿房間都是她的東西--呃,趙先生,對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兒',"羞縮無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麼關系。

    可是,鴻漸,咱們同路來并不覺得她邋遢。

    " 鴻漸因為人家說他是"從龍派"外圍,又驚又氣,給辛楣一問,随口說聲"是"。

    汪太太道:"聽說方先生很能說話,為什麼今天不講話。

    "方鴻漸忙說,菜太好了,吃菜連舌頭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談起沒法消遣。

    汪太太說,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學校住得近--汪先生沒讓她說完,插嘴說:"内人神經衰弱,打牌的聲音太鬧,所以不打--這時候打門,有誰會來?" "哈,汪太太,請客為什麼不請我?汪先生,我是聞着香味尋來的,"高松年一路說着話進來。

     大家肅然起立,出位恭接,隻有汪太太懶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過晚飯沒有?還來吃一點,"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

    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讓出來,和範小姐不再連席。

    高校長虛讓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繞桌一轉,嚷道:"這位子不成!你們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塗!怎麼把你們倆拆開了;辛楣,你來坐。

    "辛楣不肯。

    高校長讓範小姐,範小姐隻是笑,身子像一條饧糖粘在椅子裡。

    校長沒法,說:"好,好!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又恭維範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黃臉發亮像擦過油的黃皮鞋。

     鴻漸為了副教授的事,心裡對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觸極少,沒想到他這樣的和易近人。

    高松年研究生物學,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經地義。

    他自負最能适應環境,對什麼人,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

    舊小說裡提起"二十萬禁軍教頭",總說他"十八般武藝,件件都精";高松年身為校長,對學校裡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這個"通"就像"火車暢通","腸胃通順"的"通",幾句門面話從耳朵裡進去直通到嘴裡出來,一點不在腦子裡停留。

    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恭請演講,他會暢論國際關系,把法西斯主義跟共産主義比較,歸根結底是中國現行的政制最好。

    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裡除掉說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以外,還要勉勵在坐諸位做"印度的泰戈爾,英國的莎士比亞,法國的--呃--法國的--羅索(聲音又像"噜口蘇",意思是盧梭),德國的歌德,美國的--美國的文學家太多了。

    "後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那時候沒有原子彈可講,隻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了大海洋的愛因斯坦右耳朵發燒,連打噴嚏。

    此外他還會跟軍事教官閑談,說一兩個"他媽的"!那教官驚喜得刮目相看,引為同道。

    今天是幾個熟人吃便飯,并且有女人,他當然谑浪笑傲,另有适應。

    汪太太說:"我們正在怪你,為什麼辦學校挑這個鬼地方,人都悶得死的。

    " "悶死了我可償不起命哪!償旁人的命,我勉強可以。

    汪太太的命,寶貴得很,我償不起。

    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盡職,敬笑兩聲或一聲不等。

     趙辛楣道:"有無線電聽聽就好了。

    "範小姐也說她喜歡聽無線電。

     汪處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處。

    大家沒法消遣,隻能彼此來往,關系就親密了。

    朋友是這樣結交起來的,也許從朋友而更進一層--趙先生,方先生,兩位小姐,唔?" 高校長用唱黨歌、校歌、帶頭喊口的聲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鴻漸道:"剛才汪太太說打牌消--" 校長斬截地說:"誰打牌?" 汪太太道:"我們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麼?"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鴻漸道:"反正辛楣和我對麻将牌不感興趣。

    想買副紙牌來打bridge,找遍了鎮上沒有,結果買了一副象棋。

    辛楣輸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頭做的棋子經不起他的氣力,迸碎了好幾個,這兩天棋都下不成了。

    "範小姐隔着高校長身辛楣笑,說想不到他這樣孩子氣。

    劉小姐請辛楣講鴻漸輸了棋的情狀。

    高校長道:"下象棋很好。

    紙牌幸虧沒買到,總是一種賭具,雖然沒有聲音,給學生知道了不大好。

    李梅亭禁止學生玩紙牌,照師生共同生活的原則--" 鴻漸想高松年像個人不到幾分鐘,怎麼又變成校長面目了,恨不能說:"把王家的麻将公開,請學生也去賭,這就是共同生活了。

    "汪太太不耐煩地打斷高校長道:"我聽了'共同生活'這四個字就頭痛。

    都是李梅亭的花樣,反正他自己家不在這兒,苦的是有家的人。

    我本來的确因為怕鬧,所以不打牌。

    現在偏要打。

    校長你要辦我就辦得了,輪不到李梅亭來管。

    " 高校長看汪太太請自己辦她,大有恃寵撒嬌之意,心顫身熱,說:"哪裡的話!不過辦學校有辦學校的困難--你隻要問汪先生--同事之間應當相忍相安。

    "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

    校長,你什麼時候雇我到貴校當--當老媽子來了?當教員是沒有資格的--"高松年喉間連作撫慰的聲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來打它個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麼樣。

    趙先生,方先生,你們有沒有膽量來?" 高松年歎氣說:"我本來是不說的。

    汪太太,你這麼一來,我隻能告訴各位了。

    我今天闖席做不速之客,就為了李梅亭的事,要來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們在請客。

    " 客人都說:"校長來得好,請都請不來呢。

    "汪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