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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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意請先生來當政治系的教授,因為先生是辛楣介紹來的,說先生是留德的博士。

    可是先生自己開來的履曆上并沒有學位--"鴻漸的臉紅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熱的病人--"并且不是學政治的,辛楣全攪錯了。

    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來不很深罷?"鴻漸臉上表示的寒熱又升高了華氏表上一度,不知怎麼對答,高松年看在眼裡,膽量更大--"當然,我決不計較學位,我隻講真才實學。

    不過部裡定的規矩呆闆得很,照先生的學曆,隻能當專任講師,教授待遇呈報上去一定要駁下來的。

    我想辛楣的保薦不會錯,所以破格聘先生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學年再升。

    快信給先生就是解釋這一回事。

    我以為先生收到信的。

    "鴻漸隻好第二次聲明沒收到信,同時覺得降級為副教授已經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書,我方才已經托辛楣帶去了。

    先生教授什麼課程,現在很成問題。

    我們暫時還沒有哲學系,國文系教授已經夠了,隻有一班文法學院一年級學生共修的論理學,三個鐘點,似乎太少一點,将來我再想辦法罷。

    "鴻漸出校長室,靈魂像給蒸氣碌碡(Steam-roller)滾過,一些氣概也無。

    隻覺得自己是高松年大發慈悲收留的一個棄物。

    滿肚子又羞又恨,卻沒有個發洩的對象。

    回到房裡,辛楣趕來,說李梅亭的事終算幫高松年解決了,要談鴻漸的事,知道鴻漸已經跟高松年談過話,忙道:"你沒有跟他翻臉罷?這都是我不好。

    我有個印象以為你是博士,當初介紹你到這來,隻希望這事快成功--""好讓你專有蘇小姐。

    "--"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賠笑地道歉,還稱贊鴻漸有涵養,說自己在校長室講話,李梅亭直闖進來,咆哮得不成提統。

    鴻漸問梅亭的事怎樣了的。

    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請我勸他,磨咕了半天,他說除非學校照他開的價錢買他帶來的西藥--唉,我還要給高松年回音呢。

    我心上要牽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趕回來看你。

    "鴻漸本來氣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價錢替學校買他帶來的私貨,又氣悶起來,想到李梅亭就有補償,隻自己一個人吃虧。

    高松年下貼子當晚上替新來的教授接風,鴻漸鬧别扭要辭,經不起辛楣苦勸,并且傍晚高松年親來回拜,終于算有了面子,還是去了。

    辛楣雖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煉成丹,旅行便攜的中國文學精華片,也随身帶着十幾本參考書。

    方鴻漸不知道自己會來教論理學的,攜帶的西洋社會史,原始文化,史學叢書等等一本也用不着。

    他仔細一想,慌張得沒有工夫生氣了,希望高松年允許自己改教比較文化史和中國文學史,可是前一門功課現在不需要,後一門功課有人擔任。

    叫化子隻讨到什麼吃什麼,點菜是輪不着的。

    辛楣安慰他說:"現在的學生程度不比從前--"學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這進步的大時代裡僅有的兩件退步的東西--"你不要慌,無論如何對付得過。

    "鴻漸上圖書館找書,館裡通共不上一千本書,老的,糟的,破舊的中文教科書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戰事而停辦的學校的遺産。

    一千年後,這些書準像敦煌石室的卷子那樣名貴,現在呢,它們古而不稀,短見淺識的藏書家還不知道收買。

    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的人大考時的頭腦,是學問的墳墓;這圖書館倒像個敬惜字紙的老式慈善機關,若是天道有知,辦事人今世決不遭雷擊,來生一定個個聰明,人人博士。

    鴻漸翻找半天,居然發現一本中國人譯的論理學綱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經回長安的快樂。

    他看了幾頁論理學綱要,想學生在這地方是買不到教科書的,要不要把這本書公開或印了發給大家。

    一轉念,這事不必。

    從前先生另有參考書作枕中秘寶,所以肯用教科書;現在沒有參考書,隻靠這本教科書來灌輸智識,宣揚文化,萬不可公諸大衆,還是讓學生們莫測高深,聽講寫筆記罷。

    自己大不了是個副教授,犯不着太賣力氣的。

    上第一堂先對學生們表示同情,慨歎後方書籍的難得,然後說在這種環境下,教授才不是個贅疣,因為教授講學是印刷術沒發明以前的應急辦法,而今不比中世紀,大家有書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課堂上浪費彼此的時間--鴻漸自以為這話說出去準動聽,又高興得坐不定,預想着學生的反應。

    鴻漸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許他們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課。

    這幾天裡,辛楣是校長的紅人,同事拜訪他的最多。

    鴻漸就少人光顧。

    這學校草草創辦,規模不大;除掉女學生跟少數帶家眷的教職員外,全住在一個大園子裡。

    世态炎涼的對照,愈加分明。

    星期日下午,鴻漸正在預備講義,孫小姐來了,臉色比路上紅活得多。

    鴻漸要去叫辛楣,孫小姐說她剛從辛楣那兒來,政治系的教授們在開座談會呢,滿屋子的煙,她瞧人多有事,就沒有坐下。

    方鴻漸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當然是烏煙瘴氣。

    "孫小姐笑了一笑,說:"我今天來謝謝方先生跟趙先生。

    昨天下午學校會計處把我旅費補送來了。

    ""這是趙先生替你争取來的。

    跟我無關。

    ""不,我知道,"孫小姐溫柔而固執着,"這是你提醒趙先生的。

    你在船上--"孫小姐省悟多說了半句話,漲紅臉,那句話也遭到了腰斬。

    鴻漸猛記得船上的談話,果然這女孩全聽在耳朵裡了,看她那樣子,自己也窘起來。

    害羞臉紅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樣,有傳染性,情況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

    忙支吾開頑笑說:"好了,好了。

    你回家的旅費有了。

    還是趁早回家罷,這兒沒有意思。

    "孫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給爸爸寫信也說我想家。

    到明年暑假那時候太遠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門總是這樣的,過幾時就好了。

    你跟你們那位系主任談過沒有。

    ""怕死我了!劉先生要我教一組英文,我真不會教呀!劉先生說四組英文應當同時間上課的,系裡連他隻有三個先生,非我擔任一組不可。

    我真不知道怎樣教法,學生個個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兇得很。

    ""教教就會了。

    我也從來沒教過書。

    我想程度不會好,你用心準備一下,教起來綽綽有餘。

    ""我教的一組是入學考英文成績最糟的一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到這兒來好好用一兩年功。

    有外國人不讓她教,到要我去丢臉!""這兒有什麼外國人呀?""方先生不知道麼?曆史系主任韓先生的太太,我也沒有見過,聽範小姐說,瘦得全身是骨頭,難看得很。

    有人說她是白俄,有人說她是這次奧國歸并德國以後流亡出來的猶太人,她丈夫說她是美國人。

    韓先生要她在外國語文系當教授,劉先生不答應,說她沒有資格,英文都不會講,教德文教俄文現在用不着。

    韓先生生了氣,罵劉先生自己沒有資格,不會講英文,編了幾本中學教科書,在外國暑期學校裡混了張證書,算什麼東西--話真不好聽,總算高先生勸開了,韓先生在鬧辭職呢。

    ""怪不得前天校長請客他沒有來。

    咦!你本領真大,你這許多消息,什麼地方聽來的?"孫小姐笑道:"範小姐告訴我的。

    這學校像個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麼秘密都保不住,并且口舌多得很。

    昨天劉先生的妹妹從桂林來了,聽說是曆史系畢業的。

    大家都說,劉先生跟韓先生可以講和了,把一個曆史系的助教換一個外文系的教授。

    "鴻漸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親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敵。

    我做了你們的劉先生,決不肯吃這個虧的。

    "說着,辛楣進來了,說:"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孫小姐,我不知道你不會就去的。

    "你說這句話全無意思的,可是孫小姐臉紅。

    鴻漸忙把韓太太這些事告訴他,還說:"怎麼學校裡還有這許多政治暗鬥?倒不如進官場爽氣。

    "辛楣宣揚教義似的說:"有群衆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

    "孫小姐坐一會去了。

    辛楣道:"我寫信給她父親,聲明把保護人的責任移交給你,好不好?"鴻漸道:"我看這題目已經像教國文的老師所謂'做死'了,沒有話可以說了,你換個題目來開頑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課一個多星期,鴻漸跟同住一廊的幾個同事漸漸熟了。

    曆史系的陸子潇曾作敦交睦鄰的拜訪,所以一天下午鴻漸去回看他。

    陸子潇這人刻意修飾,頭發又油又光,深為帽子埋沒,與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頂。

    鼻子短而闊,仿佛原有筆直下來的趨勢,給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進,這鼻子後退不疊,向兩傍橫溢。

    因為沒結婚,他對自己年齡的态度,不免落後在時代的後面;最初他還肯說外國算法的十足歲數,年複一年,他偷偷買了一本翻譯的LifeBeginsatForty,對人家幹脆不說年齡,不講生肖,隻說:"小得很呢!還是小弟弟呢!"同時表現小弟弟該有的活潑和頑皮。

    他講話時喜歡竊竊私語,仿佛句句是軍事機密。

    當然軍事機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親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麼?他親戚曾經寫給他一封信,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書着"陸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讓他正位居中似的。

    他寫給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雖然不大,而上面開的地址"外交部歐美司"六字,筆酣墨飽,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裡也該一目了然的。

    這一封來函,一封去信,輪流地在他桌上妝點着。

    大前天早晨,該死的聽差收拾房間,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陸子潇挽救不及,跳腳痛罵。

    那位親戚國而忘家,沒來過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難顧内,一封信也沒回過。

    從此,陸子潇隻能寫信到行政院去,書桌上兩封信都是去信了。

    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

    子潇等鴻漸看見了桌上的信封,忙把這信擱在抽屜裡,說:"不相幹。

    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鴻漸信以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喲!怎麼陸先生要高就了!校長肯放你走麼?"子潇連搖頭道:"沒有的事!做官沒有意思,我回信去堅辭的。

    高校長待人也厚道,好幾個電報把我催來,現在你們各位又來了,學校漸漸上規道,我好意思拆他台麼?"鴻漸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談話,歎氣道:"校長對你先生,當然另眼相看了。

    像我們這種--"子潇說話低得有氣無聲,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

    校長就是有這個毛病,說了話不作準的。

    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

    "機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聽的耳朵。

    鴻漸沒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臉微紅道:"我到沒有什麼,不過高先生--我總算學個教訓。

    ""那裡的話!副教授當然有屈一點,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裡最高的了。

    ""什麼?副教授裡還分等麼?"鴻漸大有英國約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蟲和跳虱的等級的意思。

    "分好幾等呢。

    譬如你們同來,我們同系的顧爾謙就比你低兩級。

    就像系主任罷,我們的系主任韓先生比趙先生高一級,趙先生又比外語系的劉東方高一級。

    這裡面等次多得級很,你先生初回國做事,所以攪不清了。

    "鴻漸茅塞頓開,聽說自己比顧爾謙高,氣平了些,随口問道:"為什麼你們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因為他是博士,Ph.D.。

    我沒到過美國,所以沒聽見過他畢業的那個大學,據說很有名。

    在紐約,叫什麼克萊登大學。

    "鴻漸吓得直跳起來,宛如自己的陰私給人揭破,幾乎失聲叫道:"什麼大學?""克來登大學。

    你知道克萊登大學?""我知道。

    哼,我也是--"鴻漸恨不得把自己舌頭咬住,已經漏洩三個字。

    子潇聽話中有因,像黃泥裡的竹□(竹頭,旬),尖端微露,便想盤問到底。

    鴻漸不肯說,他愈起疑心,隻恨不能采取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來逼口供。

    鴻漸回房,又氣又笑。

    自從唐小姐把文憑的事向他質問以後,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愛爾蘭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記着要忘掉這事。

    每逢念頭有扯到它的遠勢,他趕快轉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經一陣羞愧的微熱。

    适才陸子潇的話倒仿佛一帖藥,把心裡的鬼胎打下一半。

    韓學愈撒他的謊,并非跟自己同謀,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騙減輕了罪名。

    當然新添上一種不快意,可是這種不快意是透風的,見得天日的,不比買文憑的事像謀殺迹滅的屍首,對自己都要遮掩得一絲不露。

    撒謊騙人該像韓學愈那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