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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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現在正交着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幹系。

    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着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歎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方鴻漸不願意臉上的羞憤給同僚們看見,一口氣跑出了銀行。

    心裡咒罵着周太太,今天的事準是她挑撥出來的,周經理那種全聽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夠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現在還不明白為什麼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裡興風作浪,自忖并沒有開罪她什麼呀!不過,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們要他走,他就走,決不留連,也不屑跟他計較是非。

    本來還想買點她愛吃的東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歡呢!她知道了蘇小姐和自己往來,就改變态度,常說讨厭話。

    效成對自己本無好感,好像為他補習就該做他的槍手的,學校裡的功課全要帶回家來代做,自己不答應,他就恨。

    并且那小鬼愛管閑事,虧得防範周密,來往信劄沒落在他手裡。

    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車夫來取信,她起了什麼疑心,可是她犯不着發那麼大的脾氣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運氣壞就壞個徹底,壞個痛快。

    昨天給情人甩了,今天給丈人攆了,失戀繼以失業,失戀以臻失業,真是摔了仰天交還會跌破鼻子!"沒興一齊來",來就是了索性讓運氣壞得它一個無微不至。

    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隻有回到父親母親那兒擠幾天再說,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夾着尾巴竄回家。

    不過向家裡承認給人攆回來,臉上怎下得去?這兩天來,人都氣笨了,後腦裡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圓滿的遮羞方式,好教家裡人不猜疑自己為什麼突然要回家過不舒服的日子。

    三闾大學的電報,家裡還沒知道,報告了父親母親,準使他們高興,他們高興頭上也許心氣寬和,不會細密地追究盤問。

    自己也懶得再想了,依仗這一個好消息,硬着頭皮回家去相機說話。

    跟家裡講明白了,盤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見周經理夫婦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無面目見周經理周太太,周經理周太太也無面目見自己,這倒省了不少麻煩。

    搬回家也不會多住,隻等三闾大學旅費彙來,便找幾個伴侶上路。

    上路之前不必到銀行去,樂得逍遙幾天,享點清閑之福。

    不知怎樣,清閑之福會牽起唐小姐,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

     鴻漸四點多鐘到家,老媽子一開門就嚷:"大少爺來了,太太,大少爺來了,不要去請了。

    "鴻漸進門,隻見母親坐在吃飯的舊圓桌側面,抱着阿兇,喂他奶粉,阿醜在旁吵鬧。

    老媽子關上門趕回來逗阿醜,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聲'大伯伯',大伯伯給糖你吃"。

    阿醜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鴻漸,看不像有糖會給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這阿醜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醜的可笑。

    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并不覺得創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裡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

    "方豚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是"小畜"卦,什麼"密雲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

    他看了《易經》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産或流産,正待虔誠再蔔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吓得直跳起來:"别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重,忙規規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

    "方豚翁強忍着喜歡,教訓兒子道:"已經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瞧你将來怎麼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醜--請爸爸起個名字。

    ""好,你說他長得醜,就叫他'醜兒'得了。

    "方豚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聖大賢的相貌都是奇醜,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名叫"非相"。

    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麼非相是相,隻嫌"醜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醜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

    "這把方豚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

    "一壁說,到書房裡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

    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範晔小字磚兒,慕容農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麼斑獸、秃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醜兒"還算有體面的。

    方豚翁當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别緻,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

    隻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着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标臻小寶貝心肝,為什麼冤枉咱醜?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胡子。

    "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名發表意見,說《封神榜》裡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擡杠,還是趁早換了。

    方豚翁置之不理。

    去年戰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個頭胎兒子,方豚翁深有感于"兵兇戰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兇",據《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名"非攻"。

    豚翁題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隻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下孩子來頂領,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

     這次逃難時,阿醜阿兇兩隻小東西真累人不淺。

    鴻漸這個不近人情的鳏夫聽父母講逃難的苦趣,便心中深怪兩位弟婦不會領孩子,害二老受罪。

    這時候阿醜阿兇纏着祖母,他們的娘連影子都不見,他就看不入眼。

    方老太太做孝順媳婦的年分太長了,忽然輪到自己做婆婆,簡直做不會,做不像。

    在西洋家庭裡,丈母娘跟女婿間的争鬥,是至今保存的古風,我們中國家庭裡婆婆和媳婦的敵視,也不輸他們那樣悠久的曆史。

    隻有媳婦懷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榮升祖母,于是對她開始遷就。

    到媳婦養了個真實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讓步。

    方老太太生性懦弱,兩位少奶倒着實利害,生阿醜的時候,方家已經二十多年沒聽見小孩子哭聲了,老夫婦不免溺愛慫恿,結果媳婦的氣焰暗裡增高,孫子的品性顯然惡化。

    鳳儀老婆肚子掙氣,頭胎也是男孩子,從此妯娌間暗争愈烈。

    老夫婦滿臉的公平待遇,兩兒子媳婦背後各怨他們的偏袒。

    鴻漸初回國,家裡房子大,阿醜有奶媽領着,所以還不甚礙眼讨厭。

    逃難以後,阿醜的奶媽當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為阿兇是開戰時生的,一向沒用奶媽,到了上海,要補用一個,好跟二奶奶家的阿醜扯直。

    依照舊家庭的不成文法,孫子的乳母應當由祖父母出錢雇的。

    方豚翁逃難到上海,景況不比從,多少愛惜小費,不肯為二孫子用乳母。

    可是他對三奶奶談話,一個字也沒提起經濟,他隻說上海不比家鄉,是個藏垢納污之區,下等女人少有幹淨的;女用人跟汽車夫包車夫了孩子,出來做奶媽,這種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風氣太下流了,奶媽動不動要請假出去過夜,奶汗起了變化,小孩子吃着準不相宜,說不定有終身之恨。

    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領這孩子。

    一口悶氣脹得肚子都漸漸大了,吃東西沒胃口,四肢乏力,請醫服藥,同時阿兇隻能由婆婆幫着帶領。

    醫生一星期前才證明她不是病,是懷近四個月的孕。

    二奶奶腆着顫巍巍有六個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麼一着,她自己肚子裡全明白什麼把戲。

    隻好哄你那位糊塗,什麼臌脹,氣痞,哼,想瞞得了我!"大家庭裡做媳婦的女人平時吃飯的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