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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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當他正沉在使人把現實當做奇幻,把妄想看成實際的半醒半睡的狀态中,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繼續做夢,突然間,他第一次聽到他的女房東向每天前來打聽消息的若納塔報告他的健康狀況。

    奧弗涅女人認定瓦朗坦還在酣睡,便沒有壓低她那山村婦女說話的高音域。

     “情況沒有見好,也沒變壞,”她說,“昨晚他還整夜咳得死去活來。

    他咳嗽,他吐痰,這位好先生真可憐。

    我和我男人,我們心想,他哪兒來這股拚命咳嗽的勁兒。

    真個使人聽了心碎。

    他哪兒得來的這種倒黴病!他真是一點兒也沒有好轉呗!我老是擔心有一天早上會發現他死在床上。

    他真是慘白得象個蠟制的耶稣像!的确,他起床時我曾看到,唉!他那可憐的身體竟瘦得象把柴。

    他甚至不覺得他已經不好!他滿不在乎,還使勁到處奔跑,好象他健康得不得了。

    他到底還算有勇氣,他并不訴苦!說真話,他與其躺在草地上,還不如長眠地下的好,因為他正受着耶稣的苦難!咱并不希望他這樣,先生,這對我們并沒有好處。

    可是,即使他不再給我們錢了,我還是一樣喜歡他;我們并不是受金錢驅使的。

    啊!我的天呀!”她接着說,“隻有巴黎人才會得這種鬼病!他到底從哪兒得來這個病?可憐的青年人呀,他肯定好不了啦。

    您瞧,使他憔悴,使他消瘦,毀掉他的就是這種低燒!他卻一點也沒想到,他一點也不知道,先生。

    他自己根本什麼也沒發覺……您可不要為這個哭呵,若納塔先生!應該這麼想:他将因為不再受苦而高興。

    您得給他做一次九日?瞻禮。

    我見過許多人都因為做了九日?瞻禮,很快病就好了,為了救活一個這麼好的人,我情願供獻一台蠟燭,他簡直象隻複活節的羔羊那麼溫柔。

    ” 拉法埃爾的聲音已經太微弱了,他無法使人聽到他說話,隻好被迫聽下這場可怕的饒舌。

    然而,他實在忍受不了,不得不下了病床,站到門限上來: “老壞蛋,”他向若納塔嚷道,“難道你要做我的劊子手嗎?” 那位農婦以為自己看見鬼魂出現,吓得飛跑了。

     “我不許你對我的健康有任何擔心,”拉法埃爾繼續說。

     “是的,侯爵先生,”老仆人拭着眼淚回答。

     “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到這裡來。

    ” 若納塔心裡想着要服從侯爵的囑咐,但是,在他退出去之前,用忠誠和憐憫的眼光看了侯爵一眼,拉法埃爾從這眼神裡已看出自己的死期不遠。

    他氣餒了,突然間恢複了對自己的真實處境的感覺,瓦朗坦在門限上坐下來,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耷拉着腦袋。

    若納塔給吓壞了,急忙走近主人的身旁: “先生……” “你走開,你走開!”病人向他嚷道。

     第二天清早,拉法埃爾攀登岩崖後,在一個岩石的裂隙處坐下來,這裡長滿苔藓,從這兒可以望見由溫泉療養所通到他居住處的一條小徑。

    這時候,他瞥見若納塔在岩崖底下又和奧弗涅女人重新談起話來。

    一種捉弄人的神秘力量,把這個女人不時的搖頭,她的絕望的手勢和可怕的幼稚談吐,都給他闡明了他的處境,甚至把她那些緻命的話語也通過風和沉寂傳送給了他。

     恐怖襲擊了他的整個身心,他便跑到山峰的最高處躲起來,在那兒直呆到黃昏時分,還是不能驅除那些由于他已成為殘酷的關心對象,從而不幸地在他心中喚醒的種種不祥思想。

    突然,奧弗涅女人本人象夜幕下的一個陰影,忽然站在他面前;出于詩人的奇想,他要在她穿的黑白相間的裙子和鬼怪身上幹枯的肋骨之間找到隐約的相似之處。

     “掉露水啦,親愛的先生,”她對他說,“要是您還呆在這裡,您會不折不扣讓自己象個墜地的果子那樣爛掉。

    該回去啦。

    這樣子吸露水是不衛生的,尤其您從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吃。

    ” “天殺的!”他大聲說,“你這老巫婆,我命令你讓我自由自在地過活,不然,我就要搬走!天天早上給我掘墓坑,這就很夠啦,至少晚上不要再掘了……” “給您掘墓坑,先生!掘您的墓坑!……您的墓坑到底在哪兒呀?我願意看見您象我們父親那樣健在,絕不願看見您躺在墓坑裡!墓坑嘛!要到那裡去,我們都覺得還太早哩……” “别說啦!”拉法埃爾說道。

     “請挽着我的胳膊,先生。

    ” “不用。

    ” 人類最難忍受的是憐憫之情,尤其是在他值得别人憐憫的時候。

    仇恨是一劑滋補藥,它能使人活下去,它喚起複仇的念頭;可是,憐憫卻能殺死人,它使我們原來虛弱的身體更為衰弱。

    這是把惡意變成花言巧語,這是藏在溫柔裡的輕蔑,或者是藏在冒犯裡的溫柔。

    拉法埃爾發現在百歲老人心裡有種勝利者的憐憫,發現在孩子心裡有種好奇的憐憫,在村婦心裡有叫人厭煩的憐憫,在村夫心裡有利害關系的憐憫;但是,不管這種感情是用什麼形式來表達,它始終包含着死的意味。

    一位詩人可以用任何題材來寫詩,至于寫出的詩是可怕的,還是快樂的,要看他當時所感受的印象如何而定;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