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1〕

關燈
我生得太早一點,連康有為們“公車上書”〔2〕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年紀了。

    政變之後,有族中的所謂長輩也者教誨我,說:康有為是想篡位,所以他的名字叫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

    非圖謀不軌而何?我想:誠然。

     可惡得很! 長輩的訓誨于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

    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

    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

    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裡也發生一點反抗。

    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麼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随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

    黔首〔3〕們看見秦始皇〔4〕那麼闊氣,搗亂的項羽〔5〕道: “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6〕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随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 有别種的原因。

     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在我,無非隻想不再裝死而已,欲望也并不甚奢。

     現在,可喜我已經大了,這大概是誰也不能否認的罷,無論用了怎樣古怪的“邏輯”。

     我于是就抛了死相,放心說笑起來,而不意立刻又碰了正經人的釘子:說是使他們“失望”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是老人們的世界,現在是少年們的世界了;但竟不料治世的人們雖異,而其禁止說笑也則同。

    那麼,我的死相也還得裝下去,裝下去,“死而後已”〔7〕,豈不痛哉! 我于是又恨我生得太遲一點。

    何不早二十年,趕上那大人還準說笑的時候?真是“我生不辰”〔8〕,正當可詛咒的時候,活在可詛咒的地方了。

     約翰彌耳〔9〕說: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

    我們卻天下太平,連冷嘲也沒有。

    我想:暴君的專制使人們變成冷嘲,愚民的專制使人們變成死相。

    大家漸漸死下去,而自己反以為衛道有效,這才漸近于正經的活人。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 四月十四日。

     外國的考古學者們〔10〕聯翩而至了。

     久矣夫,中國的學者們也早已口口聲聲的叫着“保古!保古!保古!……” 但是不能革新的人種,也不能保古的。

     所以,外國的考古學者們便聯翩而至了。

     長城久成廢物,弱水〔11〕也似乎不過是理想上的東西。

    老大的國民盡鑽在僵硬的傳統裡,不肯變革,衰朽到毫無精力了,還要自相殘殺。

    于是外面的生力軍很容易地進來了,真是“匪今斯今,振古如茲”〔12〕。

    至于他們的曆史,那自然都沒我們的那麼古。

     可是我們的古也就難保,因為土地先已危險而不安全。

    土地給了别人,則“國寶”雖多,我覺得實在也無處陳列。

     但保古家還在痛罵革新,力保舊物地幹:用玻璃闆印些宋版書,每部定價幾十幾百元;“涅槃!涅槃!涅槃!〔13〕!”佛自漢時已入中國,其古色古香為何 如哉!買集些舊書和金石,是劬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