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漢家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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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動,顯然這是梅玉自譜曲自填詞的一部樂曲。

    其歌詞雲: 飄搖兮 黃葉, 寂寥兮 深秋。

     逝者如斯兮 哀哀何求? 一點相思兮 眉間心頭。

     鴻雁兮 喁喁, 浮去兮 悠悠。

     川山邈綿兮 戰國小樓, 越鳥南翔兮 狐死首丘。

     狄公按譜慢慢彈了一遍,口中也随着輕聲吟唱。

    這曲子節奏明快,聲調宛轉,容易記住,其詞意哀怨、如泣如訴,又感人深。

    狄公重複彈了兩遍便全部背出來了。

    他高興地兩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寬袖往肘部退縮一截,擡頭凝望着窗外皎潔的月光,準備認真地再彈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見一個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門邊的角落裡,心裡蓦地一驚,不由毛骨驚然。

    那影子徘徊了一會,輕微歎息了一聲,很快消失在黑暗裡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裡,手撫摸着那張古琴,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使他口燥心亂。

    他慢慢站起身來,向那折門走去,房間裡根本沒有人。

    折門外露台上一片慘淡的月光,周圍是死一樣的靜寂。

     狄公用手揉了挨眼睛,心想莫不是死去的梅玉在顯靈了。

    他鎮定了下來,踱步到露台上,深深呼吸了幾口新鮮潮潤的空氣。

    在他漫長的生涯裡,他碰到過不少次鬼怪顯靈的事,但後來都證明是自然現象或主人行為的錯覺。

    這些經驗使他不肯輕易相信真有什麼鬼魂、神靈的出現。

    但眼前這已死的姑娘的幽靈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又是錯覺?此刻他的神志卻是很清醒的啊! 狄公苦苦思索着又走回進了房間,随手關上了那扇折門。

    他點亮了長明燈,心中盤算起來,他突然又相信梅玉幽靈的出現可能是冥中來向他訴冤,她的幽靈試圖沖破陰陽間的大限,頑強地顯露自己的存在,好讓她的死因大白于人間。

    他下定了決心提起長明燈便下樓去,在底樓大廳的後面尋到了那間佛堂。

     佛堂的門沒有上鎖,狄公推門一進去便聞到濃烈的檀香氣味。

    他随手輕輕地關上了門,将長明燈高高擎起。

    佛堂後牆一張朱漆的高高供案,供案前是一個幹淨的蒲團。

    供案後端正一個精緻小巧的神龛,神龛裡供着大慈大悲觀世音鍍金塑像。

    供案上安放一尊白銀打制的香爐,香爐裡有半爐香灰,四支點燃的香的青煙袅袅飄升。

     狄公看了看那四支點燃的香,突然從香爐旁擱着的一大把未用過的香裡抽出一根來與香爐裡點燃看的香比了一下長短。

    他發現點燃的香才燒掉短短一截,這說明剛才還有人來佛堂上過香。

     佛堂正中厝着一口尚未油漆的棺材,棺材擱在兩條長凳上。

    這無疑便是梅玉小姐的棺材了。

    佛堂的這邊懸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錦緞帷幕,帷幕上繡着釋速升天前的情景;釋迹側身躺在卧榻上,他的弟子們和三千世界的菩薩都圍在卧榻旁默默含悲。

     狄公将長明燈擱在供案上,正待細看那棺材,忽然覺得身後閃過一個人影。

    狄公警覺地掀開那帷幕看了一看,帷幕後隻是嚴實的牆壁,并不見有什麼人躲藏。

    他回轉身來,借着長明燈的光亮細細觀察起那口棺材。

    棺材約六尺長、兩尺高,看來屍身無需搬出來就可檢驗。

    他滿意地發現棺材蓋沒有釘死,而隻是用一長條寬油紙圍着棺材蓋下密匝匝糊了一周。

    他用力推了一推,發覺那棺材蓋相當沉重,一個人不易打開。

     狄公脫掉了皮袍,疊好後放在蒲團上,開始用手指甲輕輕掀剝那油紙。

    ‘“淅淅”的撕紙聲裡突然夾着一聲人的歎息,狄公猛的吓了一跳。

    他愣住了,屏住呼吸側起耳朵再聽了聽,隻有自己心髒跳動的“怦怦”聲,再不就是風吹動那帷幕的聲音。

    他彎下腰來又開始撕剝棺材蓋下的油紙,這時棺材蓋上出現了一個長長的黑影。

    狄公慌忙回頭,見廖隆正立在他的背後。

     “老爺,讓小姐的靈魂得個安甯吧!”廖隆用一種沙啞的聲音平靜地說道。

     狄公驚魂未定,不由惱了火:“這是一個腌髒的騙局!我要檢驗梅玉小姐的屍體,你又為什麼來這裡,廖管事?” “老爺,我……我來這裡是為了給小姐燒香的,望她的靈魂早日超升。

    ” “那你為什麼要躲藏起來?你剛才究竟躲藏在哪裡?” 廖隆将那錦緞帷幕拉開,指着牆角一扇小門說道:“我就躲藏在那裡,那裡原是一扇小門,現在堵死了。

    老爺說的對,我沒有必要躲藏起來。

    不瞞老爺,我心裡很是愛小姐。

    ” “小姐也愛你嗎?” “我從不敢在小姐面前露出這個意思,我們家族早敗落了,我寄人籬下,半個奴才的身份,怎敢奢望小姐喜歡我。

    再說小組已有了人家,正準備着辦婚事哩。

    ” “你認為小姐的死有什麼蹊跷沒有?” “她常犯心髒病,情緒不可激動。

    飛虎團來莊園勒索金子可能使她受了驚吓。

    ” “廖管事親眼見了小姐的屍體沒有?”狄公又問道。

     “我很悲傷,不忍心看。

    老爺,你知道聽見小姐死了,我自己都吓昏了。

    是那對老仆夫婦将小姐屍體收拾了。

    ” “好吧,你現在來幫我移開這塊棺材蓋!” 狄公掀開油紙的最末一段,用力一扯,那油紙便全被撕剝了下來。

     “你托住那頭,我們把它放在地上!” 他們擡起了棺材蓋。

     “啊!”廖隆驚叫一聲,“這——這是翠菊!” “住嘴!”撫公命令道。

    他俯身細看棺材裡躺着的女子。

    那女子的臉長得很是俊俏,隻是皮膚粗黑了點。

    兩條長眉下緊閉着淺藍的眼皮,一張小口旁兩點甜甜的酒靥,與那畫像上的梅玉毫不相似。

     “我們将這蓋輕輕放在地上!”狄公對木然發呆的廖隆說道。

     兩人放倒了棺材蓋。

    狄公将長明燈放進棺材的一角,他注意到翠菊身上穿的那件白綢長裙上也繡有好幾朵淡紅的梅花。

    長裙的腰帶在她那豐滿的胸脯下系着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子。

     “這長裙是梅玉的!”狄公說。

     “老爺判斷的是,但這死人分明是翠菊。

    ”廖隆應道。

     “我現在就檢驗翠菊的屍體,你去佛堂門口替我守着,見有人來送個信息與我。

    千萬别點蠟燭,此事看來暫時不能讓這裡的任何人知道。

    ” 廖隆聽命出了佛堂,哆嗦着身子站在佛堂門口。

     狄公化了好大工夫才解開長裙腰帶的那個蝴蝶結子。

    他抽出腰帶挂在棺材沿上,又将屍體擡高一點,屍體果然很沉。

    屍體雙臂已經僵直,長裙内沒穿内衣,皮膚上不見有施行暴力的痕迹。

    狄公發現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

    他将屍體翻過身來,隻見左肩下貼着一塊銅錢般大小的黑膏藥。

    他小心地揭開那膏藥,見一圈變了色、發着腐臭的肉中露出一個小小的傷口。

    狄公用銀發針探了探傷口的深淺,馬上明白這小小的傷口正是死者緻命之處,兇器是一柄又尖又長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刺着了死者的心髒。

     狄公将屍體重新仰面放下,再将長裙系上。

    他想将那腰帶打成原來那樣的蝴蝶結子,但無論如何卻是打不成了。

    他隻得草草将長長的腰帶兩頭一系,打了個簡單的結子。

    然後狄公叫廖隆進來,廖隆又驚又怕,且在門口受了冷,臉像死人一樣蒼白。

    兩人再将棺材蓋蓋上。

     “你回房間睡覺去吧,我設法找到梅玉。

    ”狄公吩咐道。

     狄公又迅速回到三樓梅玉的房間。

    他将長明燈擱在桌上,很快拉了折門,走到了露台上。

    現在他完全相信在他彈琴時曾露過一面的并不是梅玉的靈魂而是梅玉的真身。

    他發現從二樓爬上露台或從屋檐爬下露台都不可能。

    梅玉曾在折門邊上看他彈琴,而他追出來時卻不見人影。

    看來問題還是出在露台上。

     他細細觀察了露台的每個角落,看了看從折門門楣一直延伸到屋檐邊緣的那一排天花闆,又走進房間見那天花闆竟與房間裡的天花闆一般高低。

    他斷定這天花闆與屋頂之間必有一個閣樓。

    閣樓在折門門楣處隻有二三尺高,但愈近屋背便愈升高。

    他琢磨會不會露台上有一個通向閣樓的入口,他又到露台上看了看那座三層花架,一個人很容易将那三層花架作為階梯從而夠到天花闆的高度。

     狄公用腳試了試那花架的第一層,花架搖搖晃晃,似乎受不住他身體的重量,但看來承擔一個年輕女子還是綽有寬裕的。

    狄公回到房間搬來了那張烏檀木凳子放到花架旁,他踩了上去,一雙手便毫不費力地碰到了那天花闆。

     他輕輕頂了頂那天花闆,發現可以移動,便用力向上一推,一塊天花闆打開了——慘淡的月光正照着一張灰白的臉! “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縮在黑暗裡正瞪大了一雙眼睛驚惶地望着爬上來的狄公。

     “闵小姐,下來吧!”狄公冷冷地說,“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親闵老員外的客人,今天夜裡在房間歇宿。

    來,我扶你一下。

    ” 那女子不用狄公幫助,一腳踩着那花架的最上一層,輕松利索地爬下了閣樓,她将沾滿了灰土的藍绉夾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裡飛虎團正在燒着篝火。

    她一聲不響地走進了房間。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幾邊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從露台上端回了那烏檀木凳子,拂了拂便坐下。

    他輕輕捋着胡子,一面注視着那女子一張蔥白的長臉。

    看來三年裡梅玉的模樣沒有多少變化,狄公不由對那畫家的高超筆法深感欽佩。

    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點弓,額頭原很大,但都被畫家巧妙地掩蓋了。

     狄公微微笑道:“闵小姐,我聽說你犯心髒病死去了,這一個莊園裡的人都在為你緻哀,要不是飛虎團的麻煩,都要為你閉殓落葬了!然而事實上棺材裡躺着的死人卻是翠菊,她這個可憐的侍婢無疑是被人謀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

    梅玉沉默不語。

    便繼續又說道:“我姓狄,是外州來的一個刺史。

    路過此地,這裡既然出了人命,身為朝廷命官,我有責任查訊一下出人命的原委。

    ” 梅玉擡起頭來,一雙大眼睛露出憂郁的神色。

    她開了口:“刺史大人沒見天空已經出現了鮮紅的晨曦,天一亮我們全部都要被飛虎團殺掉。

    ” 狄公淡淡地說:“盡管如此,我還是等着你的說明。

    ”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聳了聳那尖削的雙肩,以一種故意拖長而顯得有教養的聲調說道:“昨天晚飯之前,我上樓來梳洗完畢,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會黃昏美麗的山色,又想到飛虎團殺進莊園的可怕情景。

    天漸漸黑了下來,我想翠菊該來服侍我換衣服了,我回到了房間猛發現翠菊竟側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登時冒了火,想上去罵她。

    待走近一看,才發現她已經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

    我剛要大聲喊人,忽然想到此事來的蹊跷。

    翠菊平時從不睡在我的床上,兇手企圖殺的是我而錯殺了翠菊。

    如果兇手已明白錯殺了人,此刻不會躲得很遠。

    想到此我突然一陣顫栗,冷汗直冒,心悸怦怦。

    正在這時門外響起了腳步聲。

    一會兒腳步聲停了,兇手開始敲我的房門,我吓得魂不附體,慌忙跑進露台,從那花架上爬到了那個秘密閣樓躲藏了起來。

    ” 梅玉停頓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陣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細潔柔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絡垂到鬓邊的長發,又平靜地說下去:“就在最初聽到飛虎團的消息時我就偷偷在這閣樓裡鋪了床單,儲放了許多食物和一壇水。

    我想一旦強盜殺進莊園,我就把年老的雙親藏進這閣樓,等強盜離去後再下來,那裡儲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維持三五天。

    我爬上了閣樓後,好長一段時間什麼聲音都沒聽到。

    我剛要下閣樓來,又聽得“砰砰”的敲門聲,接着門打開了,我聽到我叔叔哭着說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當成了我,他這次回來還未見過我哩。

    他當然也不會認識翠菊,我們年紀又差不多。

    我想跑下閣樓去告訴我叔叔怎麼一回事,但我怕兇手也在下面窺伺着,我索性在閣樓裡先藏幾日,他們說我死了也好,我躲在這裡正可細細觀察他們的動靜和兇手的企圖。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樓來想弄點糕點上去,忽然聽見走廊上顔源和廖隆正談論我,說我是猝發心髒病而死的。

    我聽了心裡便感到恐懼,兇手已經脫掉了殺人的幹系,這定是個非常殘忍而嚴密的陰謀。

    傍晚我聽見房間裡顔源與一個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