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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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年來到了,醫院也像迎來吉日良辰似的,顯得格外悠閑。

     護士辦公室也帶有幾分女性的色彩,金盞花在開放,裝點着羊齒和蜜橘,還有人在打毽子。

     初枝已無需再戴金屬絲網的眼鏡了。

    熱水澡洗去了卧床休息期間身上積下的污垢。

    對于初枝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新的一年。

     買了一個塗着紅漆的小鏡台,她專心緻志地在化妝。

    親手打扮自己,這連做夢也未曾想過,實在是一件新鮮事。

     初枝一面凝視着鏡子中的自己,一面似乎在一心一意地研究着“人”。

     由于房間太暖和,阿島不由得昏昏欲睡,這是由于過去一年的疲勞的緣故吧。

     “媽媽,您别打盹兒好不好,我不喜歡!” “啊,真舒服!真想代替初枝當一回病人呀!” 說着,阿島上床伸直身子躺下了。

     初枝已經下床了。

     “媽媽,您可别閉上眼睛啊!” “哎呀,你就讓我睡一會兒不行嗎?” “不嘛,您一睡着了,臉就變得不好看了。

    ” “不好看?” “不知道為什麼,讓人感到不安。

    ” “是嗎?” 阿島睜開了眼睛。

     “你不要強人所難好不好?我怎麼會有像初枝那樣年輕的睡臉呢?” “您如果那樣說,我會傷心的呀!” “眼睛能看見東西是件好事,不過也有麻煩了。

    那種神色不好,這種表情不行,你要是這樣整天隻看着别人的臉色,你會讨人嫌,會早死的喲!” “那人家不是能看見東西了麼!” 這無疑就是初枝的愛。

     在初枝的眼中,還不習慣于人們憂愁時的神情。

    她一味地在追尋着母親快活開朗的面容。

     然而,阿島還牽挂着家鄉的事。

    女服務員領班将年終聯歡會和新年宴會的次數都一一通知了。

    自己雖然不在飯館裡,可大家總會設法應付的。

    但是,還是經常像坐在賬房裡一樣,心裡總是在盤算着。

     而比這更令阿島不安的是,據說矢島伯爵代她償還了借款,這實在不能不令人吃驚。

    雖然飯館裡的人和債權人都已通知過她,但實際情況她還不清楚。

     初枝看到紙币也感到十分稀奇。

     “呀,真漂亮啊!” 對于“金錢”,她畢竟還不曾擁有實感,所以她是一個同阿島的辛勞相去遙遠的人。

     過去,初枝“認識”字母和簡單的漢字,那是人們寫在她的掌心裡,或是手把手地教給她書寫的。

    但現在一旦親眼看到鉛字,她可能認為完全是一種奇怪的特别的東西,反而難以辨認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親筆向禮子等人寫了賀年片。

     初枝似乎比平常小學一年生初次寫字時,感到更為天真無邪的喜悅。

     正春進來了,雖然是新年,他仍然一如往常,戴着那頂舊帽子,披着學生鬥篷。

    初枝尚未能擺脫盲人的習慣,未開口說話便先伸出手來迎接正春。

     “可以走路了啊!” “嗯,已經可以到外面去了。

    ” 但是,眼睛複明後,初枝走路反而顯得更加困難了,她仍然被正春牽着手。

     病房的窗前坐着一位女病人,一面專心緻志地誦經,一面向着太陽頂禮膜拜。

     初枝回過頭來說: “聽說那個人快要失明了!” 她第一次離開病房來到庭院裡。

     那位視力一天天衰退下去的女人向着太陽頂禮膜拜的身影印在正春心中,而初枝卻完全沒有留意,隻為眼睛的複明而忘乎所以。

     看着初枝的腳步,與其說是她在地面上行走,不如說是像初次看到土地一樣,好像穿行在雲彩裡。

     她分不出高低,也算不清距離,觸摸不到正春的手,心中就會感到不安,隻有兩眼在閃閃發光。

    她馬上便累了。

     “咱們就在這兒歇一會兒吧!這可是我第一次見到初枝的山丘啊!” “哎呀!原來它隻有這麼小!” 初枝覺得有點意外。

     “那裡是個運動場,現在是寒假,所以空無一人。

    上次我們見面時,你聽到了學生們的說話聲音了吧?” “是啊!看來這裡一點兒都不空得慌。

    那時,在我的想象裡它要比這大得多。

    ” “所以你才那麼傷心地呼喊媽媽,是嗎?” “是的!” 一抹紅暈湧上初枝的臉頰,她依然凝視着仍被自己握着的正春的手,目光中似乎帶有幾分驚奇。

    它已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隻獨立的手了。

     正春畢竟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面把手抽出來,摘下帽子遞給初枝,一面說: “這就是你原來曾經觸摸過的帽子呀,現在親眼看到了,它髒得讓你吃驚了吧!” “初枝,你說過,隻憑帽子就知道是我……” 初枝點點頭閉上了眼睛,又像昔日失明時一樣,用手撫摸着帽子的内側。

     那裡還留有正春的體溫,油膩膩的。

    一頂舊帽子向初枝訴說着多少故事。

    她仿佛從一個令人留戀的夢中醒來,反倒失去了複明前往日的安甯。

     初枝眼淚汪汪。

     “你怎麼了?” “眼睛一下子就累了,我覺得眼睛一睜開,似乎變得愛哭了!” “别胡思亂想!” “可是……” 初枝擦着眼淚說: “你和媽媽站過的那個水池邊在哪裡?” 正春猛地一驚。

     上次已經同阿島約定不要斥責初枝,但她到底還是和初枝談過了,要初枝放棄同自己的戀情。

     “就在這下面。

    ” 說着,正春站起身來。

     “你媽媽可曾提起過我?” “嗯。

    ” 初枝的臉又紅了,但她瞪大眼睛望着樹叢右側的大禮堂。

     初枝完全感覺不到自然與人工的區别。

     她并不認為那些龐大的建築物是由人類建造的,而好像是自然地從地下長出來的。

     “哎呀,難道那都是由人來建造的麼?是怎樣建起來的?” “什麼怎麼樣?” 他們來到水邊的樹陰下,正春将初枝擁到懷裡吻了她。

     然而,初枝卻大睜着一雙發呆的眼睛,大概她仍在望着那些建築物吧。

     正春感到毛骨悚然,他放開初枝,帶着她向正門走去。

     三 大銀杏的林陰樹葉子已經落光了,長滿細細枝條的光秃秃的大樹向空中伸展着,這使初枝感到有些可怕。

    她雖然曾經觸摸過銀杏樹,但從未想過它竟然如此高大。

     “哎呀,那裡有東西在動!” 她隔着林陰樹望着遠處喊道。

     “噢,那是電車呀!” 電車似乎是在無聲地滑行着。

    它當然會發出聲音,但是在初枝的頭腦中卻怎麼也不能将電車和聲音很好地聯系起來。

     一切都是如此。

    她不習慣讓眼睛在耳朵和鼻子的配合下去理解事物,她隻用眼睛去看,然後獨自任意地作出自己的解釋。

     直到最近複明以前,耳、鼻和手感曾經出奇地敏銳,它們曾代替眼睛去觀察世界,而如今除去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感覺都像喪失了似的,顯得遲鈍了。

     正因為如此,當接受正春的親吻時,她才茫然若失地大睜着眼睛望着禮堂。

     大學設在路邊的這條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