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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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蠟燭點上,放在辦公桌上。

    每過半個小時他就要起來一次到水龍頭前邊澆一次頭。

    一天早晨不知是誰粗心遺漏在辦公桌下面一隻空麻袋,他把這隻麻袋當成一隻貓,要把它趕走,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大聲喝呼的樣子惹得狂笑不止……不成了,他已經不是一個能打消他夥伴目前這種消沉情緒,使生意重新振興起來的人了。

    有時候議員目光疲憊地凝視着黑暗的大廳……正像現在這樣……腦子裡思索着最近一個時期約翰·布登勃洛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作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憐的小算盤,羞恥、激憤的絕望情緒在不知不覺中已把他緊緊控制了。

     然而,難道這樣不好嗎?就是厄運也是有走完的時候的,他想。

    當厄運當頭的時候,安分守己等待時機,暗中蓄積力量,難道不失為一種聰明的處事手段嗎?為什麼冬妮現在要向他提出這個建議,把他從這種聰明的樂天知命的狀态中驚醒過來,讓他充滿了疑慮惶惑?難道時間已經到了嗎? 難道這是個信号嗎?他是否應該振作起來,誓死一搏?剛才他已經拒絕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語調非常堅決,然而這件事便真地完結了嗎?好像并不是這樣,他不是還坐在這裡苦苦盤算的嗎?“隻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無力抗拒誘惑時,他對别人的建議才這樣激怒。

    ”……說得倒挺有道理! 他是怎麼回答她的呢?根據他的記憶,他曾經說了一些故作驚人的話:“肮髒的勾當……混水摸魚……殘酷的剝削……毆打一個沒有抵抗力的人……謀取暴利……”好極了!隻是一個人禁不住要問,難道非要說出這樣刻薄的話嗎?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一定不會使用這些字眼,而且也不會找到它們。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到底是一個有魄力、敢于行動的商人呢,還是一個優柔寡斷思慮重重的人呢? 他思索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很久以來,自從他開始考慮問題以來,這就是個問題。

     生活是艱辛而冷酷無情的,商業生活也就是全部複雜生活的一個縮影。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在這個險惡的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樣腳跟紮得很穩啊?很久以來,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實,令他懷疑這件事的正确性!從年輕的時候起,面對着無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範……學習以嚴酷處世,也學習忍受嚴酷而不覺得嚴酷,學習把人世的嚴酷當作理所當然,難道他永遠也學不會這件事嗎? 一八六六年慘變的情景又一次浮現在他腦海裡,以及當時完全把他壓倒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覺。

    他損失了一大筆錢……啊,當然還不是經受不起的打擊!但是這是他親身第一次感覺到、徹底感覺到商業生活的殘酷無情;在這種生活中一切善良、溫柔、友愛的感情都隐藏在那壓倒一切的陰險、粗暴的自衛的天性下。

    一個人在這種生活裡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親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憐憫,而是“懷疑”……冷酷的、唯恐牽累了自己的“懷疑”。

    莫非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難道他還應該為之大吃一驚嗎?然而當時他竟忿怒得夜裡無法安寝,生活的這種可恥又可厭的冷酷無情好像給他留下無法醫治的創傷,使他又厭惡又惱恨。

    當時過境遷,他的情緒好轉之後,他對于這一時期自己的脆弱感到十分羞愧。

     這是多麼愚蠢的行為啊!他這種脆弱的感情有多可笑啊!這種感情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呢?還要再問自己一句:他是個實際的商人呢,還是個懦弱的隐者? 唉,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又何止一千遍!當他堅強有自信心的時候,他就這麼回答,心靈疲倦的時候,就那麼回答。

    可是由于他擁有布登勃洛克家族優秀的傳統……聰明和誠實,所以最後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事實:他是一個二者兼而有之的人。

     一生中他始終以一個活動家的面目出現在别人面前。

    然而,就算他在大家眼裡是一個這樣的人……難道這不像他樂于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說的……這隻是由于他在“強自做作”嗎?如果說他過去也曾經成功過……這隻能歸功于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陣熱情和激奮而已,難道不是這種情形嗎?但現在他的精力仿佛一下子從身上跑光了……願上帝保佑,希望這隻是暫時的現象……難道這不是他内心的不自然的、耗損精力的沖突和無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結果嗎?……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會不會買珀彭臘德的沒有收割的糧食,這其實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但是他們都是實際的人,他們都比他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