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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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畫的内容基本上不是靜物食品,就是裸體女人,因為胡果·威恩申克隻能鑒賞這個。

    冬妮的一舉一動都似乎在告訴别人:看啊,在痛苦的掙紮之後,我又擺脫出來了。

    這些東西跟在格侖利希那兒一樣華貴,至于和佩爾曼内德家比起來,那就更華貴得多啦! 穿着灰黑條紋的綢衣服的老參議夫人來了,随身飄散着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

    她用她那明亮、安詳的目光在每件東西上瞟了一過,雖然沒有說贊美的話,但滿臉的笑容證明她很滿意。

    議員帶着妻子和小兒子來了。

    他和蓋爾達對冬妮的得意和驕傲開了幾句玩笑,費了很大勁才攔住她沒用葡萄幹面包和紅酒把他們的愛子漢諾撐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來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切都美麗極了,但對于她們來說實在太奢侈了……可憐的克羅蒂爾德來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樣好脾氣。

    她由着别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團和氣的拖長了的聲音對樣樣東西稱贊了一通……有時候,當俱樂部裡沒有人聽克利斯蒂安講故事時,他也到這裡來幾趟。

    他每次來都要喝一小杯甜燒酒,告訴别人說,他不久就替一家制造香槟白蘭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對這個行業很内行,做起來簡直遊刃有餘,自己可以當家作主,隻要時不時地在筆記簿上記上幾條,反掌之間就能賺三十泰勒。

    說完了這段話,他從佩爾曼内德太太這裡借了四十先令,因為他答應市劇院首席女演員送她一個花圈。

    接着,不知道由于某種思想聯系,他一下子想到“瑪利亞”,開始講起倫敦的“罪惡”來。

    他談起一隻癞狗的故事,這隻癞狗被人裝進箱子裡從瓦爾帕瑞索運到舊金山。

    他完全投入進去了,談得有聲有色,滑稽突梯,即使聽衆是一整廳的人,也會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談得興高采烈,還充分發揮他會多國語言的優勢。

    他說英文,說西班牙文,說北德的方言,說漢堡土話,他叙述智利的短刀黨和懷特沙佩爾的扒手。

    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寫滿滑稽小曲的冊子,他就開始說唱起來。

    他表演的一點也不比首席女演員差。

    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處遊蕩獨自在街上閑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來了個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墊裙是法國式樣,瓦盆帽子戴在頭上。

     我向她說:“我的好姑娘,您長得是多麼漂亮,能不能讓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轉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滾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這個歌剛剛唱完,他立刻又談起林茨馬戲團的表演來,他對英國小醜兒是怎麼入場的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個人會想象自己正坐在馬戲表演台前邊。

    似乎聽得見帳篷外面慣有的那種喧嚣叫嚷,有人喊“快給我開開門”!也有人和馬夫争吵;接着他又用聲調土俗、含混、英德文混雜的話說了一串故事。

    其中有一個是一隻老鼠在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鑽進了他的肚子裡,他去請獸醫看病,獸醫勸他再吞一隻貓……另一個是關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

    這個故事說這個老奶奶到火車站去,一路上遇見各式各樣的曆險,最後火車從“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邊開走了……說到這裡克利斯蒂安喊了一聲“奏樂”,并真的停下來等音樂響起。

    然而并沒有音樂應聲而起,他仿佛如夢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臉驚訝的樣子……突然之間,他沉默無語,面容也變了,動作也松馳下來。

    他的深陷的小圓眼睛開始不安地東張西望,一邊用手摩挲着左半邊身體,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發展,他正靜靜地傾聽着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來一點。

    他又開始講一個故事,可是剛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了,抑郁沮喪地告别而去。

     佩爾曼内德太太最近特别歡樂,對于克利斯蒂安剛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興趣。

    她興高采烈地将克利斯蒂安送到門口。

    “再見,代理商先生!”她說。

    “再見,行吟詩人!獵豔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來吧!”她看着他的背影放聲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裡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并沒有還口;他一本正經地在思索心事。

    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姗娜”那兒停一會兒。

    于是他歪戴着帽子,拉着拐棍,緩慢、僵直、跛着腿走下樓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