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第五章

關燈
秘的感覺吧!它愛怎樣就怎樣,隻是不要在最後一下子寂靜無聲就好了!那寂靜籠罩在樓上的客廳裡那麼長,長得無盡無休,而且那麼深,那麼死氣沉沉,簡直讓人毛骨悚然!沒有一絲聲音出現在樓闆上,甚至椅子移動的聲音也沒有,是那樣邪惡、神秘、鴉雀無聲的沉寂……一到這時候,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就坐在那裡,就感到無限恐怖,常常會控制不住地呻吟出聲來。

     什麼是他所憂懼的呢?人們又看見封·特洛塔先生到他家來了。

    他好像通過他們的眼睛看到他們面前呈現的一幅圖畫:他自己,一個衰老、憔悴的乖僻的人在樓下辦公室窗旁坐着,而樓上他的漂亮的妻子卻陪着自己的情人擺弄樂器,而且不止玩樂器……是的,在别人心目中事情就是這樣,他知道這個,他也知道封·特洛塔的身份不是用“情人”這個詞可以說明的。

    啊,如果他能用這個字眼稱呼他,如果他能把他了解成為一個輕浮無知的平凡少年,隻不過把自己的一部分一點不比别人多的精力發洩在藝術上,用以勾引婦女的心,如果能這樣,對他來說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他用盡一切力量把封·特洛塔想象成這樣一個人。

    為了應付這件事,他特别喚醒自己祖先們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天性:一個辛勤本分的商人對于喜歡冒險、輕浮、沒有事業心的軍人階層的猜疑和敬而遠之的心理。

    不管有沒有人在跟前,他都帶着鄙夷的語調叫封·特洛塔作“少尉”,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這位青年軍官的氣質是和這個頭銜聯系不上的……托馬斯·布登勃洛克怕的是什麼呢?沒有什麼……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

    哎,如果他抵禦的是一件可以觸摸到的,是一件簡單兇暴的東西該是多麼好啊!他很嫉妒外面那些人,他們能夠簡單清楚地想象出一幅畫面;而他卻坐在這裡,兩手捧着頭,懷着緊張痛苦的心情傾聽着樓上的動靜。

    他知道得很清楚,“欺騙”、“通奸”都不是用來稱呼樓上那種歌唱或者深沉無底的寂靜的恰當字眼。

     有的時候,他凝望窗外的灰色三角山牆,眺望過路的市民,或者他的目光落在他的幾位祖先的畫像上,他就回憶起自己家族的曆史。

    他對自己說,隻差目前這一件事,所有的一切就都終結了,一切就都完了。

    隻還差他本人成為衆人嘲笑的對象;他的姓名,他的家庭生活成為街談巷議的口實,再加上這件,就什麼也不缺了。

    ……但是想到這裡,他的心幾乎感到舒了口氣,因為比起他埋頭苦思的那個恥辱的謎,比起他頭上的神秘的醜行來,這倒是一個簡單明确的,健康的,既能夠想象出,也可以說得出……議員實在忍無可忍了。

    他把椅子向後一推,離開了辦公室,向樓上走去。

    他要上哪兒去呢?上客廳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封·特洛塔先生打個招呼,邀請他用膳,準備着……像以前許多次一樣……遭他拒絕嗎?這位青年軍官從不與他有任何接觸,差不多每次正式邀請他都托辭拒絕,隻是喜歡跟女主人作私人的不拘形迹的來往,而議員正是最不能容忍這一點的發生……等着嗎?坐在什麼地方,譬如說在吸煙室裡等着,等這個人走了以後,到蓋爾達面前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并且讓她自己也把事情說清楚嗎?……不成的,他無法讓蓋爾達明白表示,他自己也不能把心事說出來。

    說什麼呢?他們倆的結合根本就是建立在體諒、容忍、緘默的基礎上的。

    在她面前扮演一個滑稽角色是最不可取的。

    争風吃醋也就等于承認外邊的謠言正确,等于宣布家庭醜史,讓外人都知道……他是在嫉妒嗎?嫉妒誰?嫉妒什麼?不,他絲毫也不嫉妒!這樣強烈的感情會迫使一個人采取行動,也許那行動是錯誤的、瘋狂的,但至少是有力量的,可以使他的精神暢快。

    而他現在的感覺卻隻是有一些惶懼不安,隻是對這整件事焦躁煩擾、惶懼不安……他走到三樓更衣室去,用香水洗了洗前額,接着又下到第二層樓,客廳裡的這種沉寂實在已令他無法忍受。

    但是當他的手已經握住白漆門的烏金門柄時,室内的音樂聲突然又以排山倒海之勢響了起來,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下來。

     他從仆人走的一條樓梯再一次回到樓下來,穿過前廳和陰冷的穿堂走到花園,又轉回身來,在前廳裡凝視了一會那隻熊标本,在樓梯台上金魚缸旁邊站了一會。

    但他無法令自己平靜下來,他傾聽着,窺伺着,充滿了羞恥苦悶,那件神秘而又無人不知的醜事的恐怖沉重地壓在他心頭,使他無所适從。

     有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在三樓上靠着走廊欄杆,從樓梯井孔向下邊望着。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

    忽然,小約翰從他的屋子走出來,沿着陽台的台階走下來,穿過走廊,不知道為了什麼事要去找伊達·永格曼。

    他手裡拿着一本書,垂着眼皮,怯怯地跟他父親打了聲招呼,打算悄悄地順着牆根溜過去,但是議員叫住了他。

     “漢諾,你到哪裡去?” “我在做功課,爸爸,我去找伊達,想讓她聽聽我的翻譯……” “今天學了什麼?有什麼功課?” 漢諾講話時,他的頭越來越低,顯然在集中精神努力使他的回答正确,迅速、而又清楚。

    他先咽了口吐沫,然後回答說:“我們留下了一段耐波斯的文章,要求練習法文文法,北美洲的河流,還有抄帳簿……作文改錯……” 他頓住了,他為沒有在“作文改錯”前說連接詞“和”以及語調沒有降下來而感到不痛快,因為他再想不起有什麼可說的了。

    他的答話又結束得那麼突然,好像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似的。

    ……“沒有什麼了,”他說,盡量使語氣明确,眼睛卻一直沒有擡起來,但是他的父親似乎并沒有理會這些事。

    他把漢諾沒有拿書的那隻手握在自己手中撫弄着,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明顯漢諾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他好像沒有感覺似地慢慢地捏弄着漢諾的柔嫩的手腕,一句話也不說。

     忽然,議員先生對漢諾說了一句和剛才的談話一點邊也不沾邊的話,聲音非常輕,充滿憂懼,用的幾乎可以說是一種祈求的語調。

    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父親用這種語氣說話。

    這句話是:“少尉已經在媽媽那兒待了兩個鐘頭了……漢諾……” 聽見這種聲音,小漢諾的眼睛擡了起來,轉也不轉地凝視着父親,他的眼睛從來沒瞪得這麼大,目光也從來沒有這樣清澈、這樣充滿愛意地看過父親的臉。

    父親的眼睛有點發紅,眉毛淡淡的,面頰蒼白,有一些浮腫,兩绺長長的上須毫無生氣地貼在上面。

    天知道,他是否明白父親的心事。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父子兩人也都感覺到。

    這就是:在這一秒鐘,當這兩人的目光遇到一起時,兩人間的一切冷漠、生疏、拘束和誤會都消失不見了。

    假如問題不在于能幹、力量、蓬勃的朝氣,而是恐懼和痛苦的時候,那麼不論現在或是在任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