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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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一件黑毛線衣服。

    每織兩針她就斜着腦袋望一眼窗戶外面的反光鏡。

    托馬斯兩手叉在褲袋裡無聲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幾趟。

     “好了,這件事我把它交給高什了,”過了一會他開口說,“我們就等着結果吧。

    我看他是會把整所房子買下來的,前面住人,後邊另派别的用場……” 她并沒有擡頭,似乎對他的話不感興趣;而且,她那正襟危坐的姿勢也沒變,編織工作也一刻沒有停;相反地,兩隻竹針在她的手裡穿來穿去,明顯加快了速度。

     “啊,當然了,他一定會買的,他會買下整所房子來,”她說,她這次用的又是喉音。

    “他怎麼肯放過這個機會呢?要是不買,那才真是太不聰明、太沒有意義了呢!” 她揚起眉毛,從夾鼻眼鏡後邊……現在她每逢作活計的時候,已經不得不戴上眼鏡了,雖然她總是不能把它戴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手裡的竹針。

    這副竹針以令人目炫的速度繞來拐去,而且不斷地發出畢畢剝剝的清脆的敲擊聲。

     第一次沒有老參議夫人參加的聖誕節和往年一樣地來了。

    十二月二十四号的晚上是在議員的家裡度過的。

    既沒有請布來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也沒有請克羅格老夫婦。

    當年雷打不動的星期四家庭聚會早就取消了,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也就不願意再把當年參加老參議夫人的聖誕節的客人一一邀集來贈送禮物了。

    受到議員邀請的人很少,隻有佩爾曼内德太太帶着伊瑞卡·威恩申克和小伊麗莎白、克利斯蒂安、靠修道院瞻養的克羅蒂爾德以及衛希布洛特小姐。

    和過去表現得一樣,衛希布洛特小姐每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上要在自己家裡那間熱烘烘的小屋子裡贈送一些禮物,而且每年還是免不了發生一件差錯。

     過去到孟街來等候施舍鞋子和羊毛衣服的一些貧寒戶今年沒有了,教堂的鐘聲歌詠隊也沒有了。

    大家冷冷清清地站在那裡,簡單地唱起《聖誕夜、寂靜夜》的歌子,接着就由苔瑞斯·衛希布洛特一字一闆地讀起《聖經》中記述聖誕的一章。

    這本來是議員夫人的事,因為她對朗讀沒有興趣,所以就由衛希布洛特代勞。

    這以後,大家一邊低聲唱着《噢,枞樹》的第一段歌詞,一邊穿過一排房子向大廳走去。

     這一年發生的一切,讓他們高興不起來。

    大家的面孔都不是喜氣洋溢的,談話也進行得不很熱烈。

    有什麼可談的呢?世界上快樂的事情本來就是不多的。

    他們談到故世的母親,談到出售老宅子的經過,談佩爾曼内德太太在霍爾斯登城門外菩提樹廣場對面一座漂亮的樓房裡租到的還算寬敞的屋子,也談了談胡果·威恩申克獲得自由以後如何安排……這期間小約翰彈了幾段他跟費爾先生學來的鋼琴曲,又給他母親伴奏了莫紮特的一支奏鳴曲。

    他彈得十分美妙動聽,雖然彈錯了幾個地方,但卻得到了大家的一緻贊揚。

    但是在這以後伊達·永格曼就立刻把他送上床去,因為這一天晚上他顯得又蒼白又疲憊,他害腸胃病還沒有完全複元。

     克利斯蒂安從上一次在早餐室裡和托馬斯發生沖突以後一直沒有再談結婚的事,他和議員先生又恢複了他認為的那種不平常的乃至恥辱的關系。

    這一天晚上他既不想說話,也沒有開玩笑。

    他隻是用眼睛簡單地表示了一下他左半邊身子的酸痛,希望獲得大家的同情。

    以後,很早他就到俱樂部去了,直到按照傳統的習慣一家人團聚晚餐的時候才回來……這樣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就算度過了今年的聖誕節了,此後幾天他們倒覺還不如沒有聖誕節。

     一八七二年剛一來,孟街這一部分家就完全解散了。

    使女都辭退了,佩爾曼内德太太不住地贊美上帝,因為那個一向在家務上喧賓奪主、使她無法忍耐的塞維琳小姐,這次也拿着分到手的綢緞衣服、被單和内衣褲離開了這裡。

    接着孟街門前就來了搬運家具的馬車,已經開始騰房了。

    所有屬于議員先生的東西都運回到新宅子去了,克利斯蒂安帶着自己的一份家具遷到俱樂部附近一套三間屋子的單身漢的住宅,至于佩爾曼内德-威恩申克這一個小家庭則搬到菩提樹廣場那所整齊明亮的樓房裡去。

    這是一所精緻優雅的住宅,在佩爾曼内德太太住的這一層樓的門口挂着一個閃亮的銅牌,上面刻着花體字:阿·佩爾曼内德·布登勃洛克太太。

     老宅子裡的東西剛搬走,就來了一隊工人開始拆除後廂房的工程,弄得灰塵彌漫,連陽光都變得昏黃了……這裡現在屬于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了。

    他到底把它置了下來,唯有置下這座産業他的野心才能夠滿足。

    布來梅有一個買主也向塞吉斯門德·高什遞了個價錢,但最後獲勝的還是哈根施特羅姆先生。

    現在他已經動腦筋打算從這塊産業上生利了,在這方面他的辦法很多,别人一向是非常佩服的。

    春天剛到,他一家人就搬到前邊的建築物裡,他果然盡量保持了住宅的原貌,隻是進行了一些小修繕,增添了一些新設備,比如說,把原來的拉鈴全部取消,整個住宅安上電鈴之類……後廂房很快地拆平了,代替它的是一座新建築,華麗而敞亮的一排面向面包巷白小鋪面房。

     佩爾曼内德太太好幾次跟她的哥哥托馬斯發誓賭咒地說,從今以後,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去看他們家的這所老房子了,她就是經過那裡也要閉上眼睛。

    可是她沒有辦法守住她的諾言,為了辦什麼事,她常常不得不從這所房子左右經過,不是從面包房巷那些一蓋起來就以很高的租金租出去的商店櫥窗門前經過,就是從正面裝飾的富麗堂皇的大門前經過。

    這裡,在原來的拉丁字“DominusProvidebit”下面如今寫的已經是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的名字了。

    這時佩爾曼内德·布登勃洛克盡管是在街頭,在衆目睽睽下,也常常放聲哭出來。

    她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樣,把手帕往眼睛上一捂,就悲痛地啼哭起來,哭聲既帶着抗議也帶着怨歎。

    她不顧路人的注目和自己女兒的勸阻,一再放縱自己的行為。

     盡管她這一輩子已經經曆了不少次風暴,受到生活不公正的對待,可是她的哭泣卻仍然保持着兒時那種天真無邪、發洩積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