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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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有些疲倦,有些不舒服。

    他感到驕傲的隻有一點,被允許和成年人一起用餐。

    他面前也鋪着一塊折疊得非常藝術的餐巾,餐巾上也擺着一塊撒着罂粟粉的精美的小奶油面包,面前也擺着三隻酒杯,而過去他隻能在一隻酒杯……這是克羅格舅舅作教父時送他的禮物……裡喝酒……隻是過了一會,當尤斯圖斯舅舅開始把一種橡油似的黃色希臘酒斟到大家的最小的酒杯裡,紅、白、棕三色的冰點心也端上來的時候,他的胃口又來了。

    他此時已經顧不得牙痛了,他還是吃了一塊紅顔色的,又吃了半塊白的,最後還嘗了幾口巧克力餡的棕顔色的,咬了幾口方格餅,喝了點甜酒。

    這時克利斯蒂安叔叔的談鋒已經上來,于是他也不再吃東西,開始聽起大人的談話來。

     克利斯蒂安談的是俱樂部慶祝聖誕節的情形,據說,他在那裡過得很開心。

    “我的老天爺!” 他談話的聲調是他談瓊尼·桑德施托姆的故事時用的調子。

    “這些家夥喝瑞典混合酒就跟灌白水一樣!” “嗯,”老參議夫人哼了一句,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可是他不管這一套。

    他的眼睛開始咕噜噜地亂轉,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許多亂七八糟的事,這些事情仿佛影子似地一片又一片地從他削瘦的臉上掠過去。

     “你們中間有誰知道,”他問道,“喝多了瑞典酒是什麼滋味嗎?并不是喝醉的感覺,我說的是第二天才感覺出來的那樣酒後餘醺的滋味……那感覺又奇怪又不舒服……一點不錯,又奇怪又不舒服。

    ” “好理由,難為你說了這麼多,”議員說。

     “夠了,克利斯蒂安,我們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感覺興趣,”老參議夫人說。

     但他仿佛什麼也沒有聽到一樣,每到這個時候,别人說什麼他也聽不進耳朵去。

    他沉默了一會。

    突然間,那觸動他的思想仿佛已經成熟了,可以用詞語表達出來了。

     “你走到哪兒,無論是哪兒都渾身難受,”他開口說,皺着鼻子把臉轉向他的哥哥。

    “頭痛,惡心……當然了,這種情形不單喝多了酒有。

    可是另外你還有一種‘粘膩’的感覺”……說到這裡克利斯蒂安帶着嫌惡的表情來回搓起手來……”就好像出了很多汗沒有洗澡一樣。

    你把手洗了還是不頂事。

    你覺得手心粘濕,龌龊,手指甲好像沾上什麼油膩東西……你洗過澡,也不管用,你的全身好像都皺巴巴的不幹淨。

    渾身到處都讓你起急,難受,讓你覺得惡心……你對這種感覺也很了解,對不對,托馬斯?” “嗯,嗯!”議員答應着,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可是克利斯蒂安的這種不識分寸在一般人中實在少有,并且在随着年齡的增長而增長。

    他絲毫也感覺不到他的談話全桌的人都聽不入耳,并且在這個神聖的節日裡說這個也不合适,他仍然不厭其詳地繼續描繪喝多了瑞典混合混以後的反應,直到他認為已經把話都說盡了才漸漸地閉住嘴。

     老參議夫人在大家開始吃乳酪以前又說了幾句話。

    即使不是每件事情都照我們愚昧、膚淺的看法那樣發展,她說,最後我們所能得到的幸福還是非常多,足以使我們的心靈充滿對主的感謝。

    隻是從這些年我們家禍福交替這一點來看,主始終和我們在一起,主始終在按着自己的深沉、智慧的意旨指引我們一家人的命運,我們決不應該對主的心意妄加臆測。

    現在我們應該滿懷希望地一緻為我們一家的幸福幹杯,為充滿希望的未來幹杯,為将來,就是說在座的老人和比較年老的人早已在地下安息的時候……我們也要為孩子們幹杯,老實說,今天實在是他們的節日……因為威恩申克經理的小女兒已經回去了,為了迎合大家的熱情,小約翰隻好一個人圍着桌子走了一圈,跟所有的人,上至祖母下至塞維琳,一一地碰過杯。

    當他走到自己父親跟前的時候,議員一邊用自己的酒杯挨近了這個孩子的酒杯,一邊溫柔地把他的下巴搬起來,為了要看一看他的眼睛……但他什麼也沒看到;漢諾的金黃色的長睫毛低低地垂着,一直垂到他眼睛底下的淡青色的眼圈上。

     苔瑞斯·衛希布洛特用兩手抱住漢諾的頭,發自内心地用力吻了一下,接着又為他祝福說(她的語調那麼懇切,上帝如果聽見,一定不忍拒絕她的):“祝你幸福,乖孩子!” 漢諾在一小時後上床睡覺了。

    他的床這時已經搬到靠着三樓遊廊的一間前堂裡,屋子左邊挨着議員的更衣室。

    為了不使胃受擠壓,他仰面躺着,這一天晚上他往胃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它們一定還沒找好自己的位置。

    他興奮地看着伊達向他床邊走來。

    伊達已經在自己屋裡換上睡衣,手裡端着一杯水,一邊走一邊在空中搖晃。

    他有些困難地喝過之後,扮了個鬼臉,又躺在床上。

     “我非得都吐出去才行,伊達。

    ” “别瞎說,漢諾。

    你隻要好好地仰面躺着就成了……你現在該知道,是誰讓你注意點,不讓你多往肚子裡吃來着?不聽大人話的又是哪個孩子……” “過十分鐘我也許就沒事了……伊達,什麼時候把那些東西給我?” “明天一清早,孩子。

    ” “讓他們把那些東西拿進來!我現在就需要它們!” “好了,好了,漢諾,你還是應該先睡個小覺。

    ”她吻了他一下,熄了燈,然後走出去。

     屋裡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在床上靜靜地躺着,聽任蘇打水在他胃裡發揮作用,(那是一種多麼熨貼的感覺!)而在他緊閉着的眼睛裡,仿佛又看到那金璧輝煌的大廳。

    他看見他的木偶舞台,看見他的風琴,他的神話書,他聽見遠處唱詩班的孩子又唱起《盡情歡樂吧,耶路撒冷》那首歌來。

     一切都輝煌燦爛。

    他覺得自己的頭嗡嗡不停地響着,他的心受到翻騰的胃的排擠、牽累,跳得很厲害,慢而不規則。

    在這種不舒适、興奮、郁悶、疲倦和幸福幾種感覺交織的情況下,這一晚他很久也沒有睡着。

     明天該是第三個聖誕夜了,大家要到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家裡去慶祝,接受贈禮。

    這是他能夠使自己的高興延長一些的唯一理由。

    苔瑞斯·衛希布洛特從去年起已經完全放棄了辦寄宿學校的事,所以米倫布林克那座小房子現在隻有她和凱泰爾遜太太兩人住,她住樓下,凱泰爾遜太太住樓上。

     她知道她的身體已被病痛折磨地離死不遠了。

    但是她那善良的天性和笃信宗教的順從精神卻使她坦然接受了這件事。

    幾年以來她每次過聖誕節,都當做最後一次,因此,每年在她那間熱得過度的小屋子裡過節時,她總是把自己最後一點力量都使出來,盡量使這個節日過得光彩。

    因為她沒什麼錢,所以她總是每年都從自己的一點家私裡拿出一部分不需用的東西作為贈禮。

    凡是那些她沒有也能湊和過去的東西她都擺在聖誕樹底下:什麼鎮紙啊,小玩藝啊,插針的小枕頭啊,玻璃花瓶啊……此外還有從她全部藏書中挑撿出來的書,她擁有很多部老書,什麼《一個自我觀察者的秘密日記》啊,赫貝爾的《阿雷曼尼詩歌集》啊,克魯馬赫爾的寓言啊……漢諾已經從她那兒得到過一本袖珍版的《布雷斯·巴斯加沉思錄》,這是一本用放大鏡閱讀的書。

     “必舍夫酒”多得喝也喝不完,此外塞色密家的姜汁餅也是非常香甜适口的。

    可是由于衛希布洛特小姐每年慶祝她最後一次聖誕節總是這樣心無二用,又加上她兩手抖個不停,所以總會發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出點不幸,鬧一件小亂子,一方面把客人逗得哄堂大笑,一方面又更提高了女主人的無言的熱情。

    不是碰倒了一壺“必舍夫酒”,把什麼東西都沾上紅色的甜汁子,便是當大家向禮物走過去的時候,點綴起來的聖誕樹忽然從木頭座上倒下來……漢諾快要朦胧入睡時又想起去年鬧的亂子:正到快要分禮物的時候。

    苔瑞斯·衛希布洛特讀完《聖經》,她用力之大,把所有字的母音都念錯了地方,接着她離開客人向房門那邊退去,準備向客人們談幾句話。

    她那駝着背的瘦小的身軀站在門檻上,雙手交疊在平平的胸脯前。

    窄小的肩膀上飄着軟帽上垂下來的綠緞子絲帶,在她頭上面,門框上邊,懸着一張用松樹枝裝飾起來的透明的字标,用小蠟燭照出幾個字來:“光榮歸于俯臨一切的上帝!”于是塞色密談起上帝的仁慈來,她也提到,這是她最後一次過這個神聖的日子,最後她表示她願意用一個使徒的話來使大家快樂,說到這裡她從頭到腳都哆嗦起來,因為這句話太使她動情了。

    “歡樂吧!”她說,把頭向旁邊一倒,然後就揮舞起手臂。

    “我再說一次:‘歡樂吧!’”正在這個時候,她頭上的字标忽然燃燒起來,松枝噼噼啪啪,火苗嗚嗚作響,衛希布洛特小姐尖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去,躲過那兜頭掉下來的一個火團,她的動作之敏捷大出人的意料……漢諾一想起這位老小姐跳的樣子,就感到十分滑稽,把頭埋在枕頭裡,不由自主地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