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嗟乎興聖主,亦複苦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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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麼辦。

    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

    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禀明師父之後再說。

    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

    ”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隻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

    ”她做慣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已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隻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

    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别。

    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内珍寶。

    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岩連使眼色,袁承志隻得謝過受了。

     李岩送出宮門,歎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着神色黯然。

    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

    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裡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

    ”兩人灑淚而别。

    當日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

    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極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衆人進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裡有一隻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

    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

    袁承志凝眼一看,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号是甚麼意思。

    洪勝海借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的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

    ”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丢了。

    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甚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

    ”洪勝海忙問:“是誰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着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裡。

    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丐頭,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

    ”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個青年标緻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等打扮?”店小二道:“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着幾歲,生得這麼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裡帶着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

    他好似家裡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着心裡直疼……”衆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

    崔希敏怒道:“你别口裡不幹不淨的。

    ”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麼?”袁承志道:“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别瞧他頭發胡子白得銀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裡提着一根龍頭拐杖,騰的一聲,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

    ”袁承志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

    他剛坐定,又上來一位老爺子。

    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發、白胡子、紅臉孔,倒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般,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

    這四人有的拿着一對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

    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一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

    我越瞧越透着邪門,再過一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

    掌櫃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地一聲,嘿,你道甚麼?”崔希敏忙問:“甚麼?”店小二道:“這叫做财神爺爺着爛衫,人不可以貌相。

    當的一聲,她抛了一大錠銀子在櫃上,向着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你老,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 袁承志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說興緻越好,口沫橫飛的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自的飲酒。

    那老乞婆惱了,叫了一聲,一張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

    ”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幹麼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

    隻見那老兒伸出筷子,叮叮當當一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

    我偷偷蹩過去一張,嘿,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道:“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

    我剛喝得一聲彩,隻聽得波的一聲,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道:“你瞧。

    ”隻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

    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

    ”崔希敏道:“我不會。

    ”店小二道:“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要緊。

    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一聲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

    後來那青年相公跟着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

    原來他們是一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 袁承志問道:“他們向哪裡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

    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回轉來,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一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隻毒蟲,别讓人動了。

    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櫃的說要收鋪幾日,别做生意。

    老闆娘一定不肯,這才開市,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他還在唠唠叨叨地說下去,袁承志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裡,越想越是不對,阿九容貌美麗,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遠,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愛不可。

    若不是愛上了她,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裡,在衆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後來又聽人說道,李自成将阿九賜了給袁承志,權将軍劉宗敏喝醋,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争風打架,說到動武打架,又有誰打得過他?自然是他争赢了。

    崇祯是他的殺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可是阿九隻說得一句要他别殺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

    “我的言語,他幾時這麼聽從了?隻有他來罵我,那才是常事。

    ”思前想後,終于硬起心腸離京,心裡傷痛異常,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巅與父親骸骨合葬,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想到孑然一身,個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場,不禁自傷自憐。

    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

    溫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紅藥自知不敵,徑自退開。

    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驚懼,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那麼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當下念頭一轉,計謀已生,走到溫方達跟前,施了一禮,叫聲:“大爺爺!”然後逐一向其餘三老見禮。

    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倒也頗出意外。

    青青笑問:“四位爺爺去哪裡?”溫方達道:“你去哪裡?”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在這裡會面,哪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

    ”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人人都是心頭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溫方義喝道:“跟我們去。

    ”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

    ”溫方義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門,兩人共乘一騎。

    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眼見離城已遠,這才跳下馬來。

    溫方義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罵道:“無恥小賤人,今日教你撞在我們手裡。

    ”青青哭道:“四位爺爺,我做錯了甚麼?你們饒了我,我以後都聽你們的話。

    ”溫方義罵道:“你還想活命?”擦的一聲,拔出一柄匕首。

    青青哭道:“二爺爺,你要殺我麼?”溫方悟道:“你這叫是該死!”青青道:“三爺爺,我媽是你親生女兒,我求你一件事。

    ”溫方山鐵青着臉,說道:“要活命那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後,求你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别等我了。

    ” 四老一聽到“找寶貝”三字,心中一震,齊聲問道:“甚麼?”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這秘密是不能說的。

    我隻求你們送這封信去。

    ”說着從衫上撕下一塊衣角,又從懷裡針線包内取出一根針來,刺破手指,點了鮮血,在衣角上寫起來。

    四老不住問她找甚麼寶貝,她隻是不理,寫好之後,交給溫方山道:“三爺爺,你也不用見他,托人捎去宛平城裡剛才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這就得啦!”她雖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無良心,又不禁流下淚來。

     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确非作僞,一齊圍觀,隻見衣角上寫道:“今生不能再見,我父重寶,均贈予你,請自往挖取,不必等我。

    青妹泣白。

    ” 溫方義喝道:“甚麼寶貝?難道你真知道藏寶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麼都不知道,反正我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

    ”溫方悟道:“呸,壓根兒就沒甚麼寶貝。

    你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一場,現在你又想來搞鬼。

    ” 青青垂頭不語,暗暗伸手入懷,解開了一對玉蝶的絲縧。

    這本是鐵箱中之物,當售寶變錢之時,她見這對玉蝶精緻靈動,就取來系在身上,那是紀念她與袁承志共同得寶之意,十箱珍寶不計其數,也不少了這對小小玉蝶。

    她突然站起身來,叫道:“這信送不送也由你們了,這就殺了我吧!”隻聽叮叮兩聲清脆之音,一對玉蝶落在地下。

    青青俯身要拾,溫方悟已搶先撿了起來。

    四老數十年為盜,豈有不識寶貨之理?見玉蝶如此珍貴,眼都紅了。

    四人心中突突亂跳,齊聲喝道:“這是哪裡來的?”青青隻是不語。

    溫方山道:“你好好說出來,或者就饒了你一條小命。

    ”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寶裡的。

    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挖到了十隻鐵箱,裡面都是珍奇寶物。

    東西實在太多,帶不了,我隻撿了這對玉蝶來玩。

    我們說好,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哪知你們……”說着又哭了起來。

    四老走到一旁,低聲商議。

    溫方達道:“看來寶藏之事倒是不假。

    ”溫方義道:“逼她領路去取。

    ”三老都點了點頭。

    溫方山道:“先騙她說饒命不殺,等找到寶貝,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

    ”溫方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掘出了珍寶,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一掘掘到這個死寶貝,豈不是好?”三老同聲大笑,都說:“五弟這主意最高。

    ”四人商議已畢,興高采烈的回來威逼青青。

    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後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隻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巅。

    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後橫劍自刎。

    哪知她這句謊話一說,四老卻更深信不疑。

    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們帶上華山。

    寶貝雖沒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但他們腦海之中,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

    當日張春九和那秃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也是因此。

     當下四老帶了青青,連日馬不停蹄的趕路,隻怕袁承志追到,那時非但寶物得不到手,連四條老命也還難保。

    這天來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馳了一日,已是頗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歇了。

    溫方義人最粗壯,食量最大,一疊聲的急叫:“炒菜、篩酒,趕面條兒!”等店夥端了飯菜上來,他就和往常一般,搶先稀裡呼噜的吃了起來。

    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動筷,溫方義忽從面湯中挑起一物,驚叫一聲,登時直僵僵的不動了。

    四人大驚,看他所挑起的,赫然是一隻極大的黑色蜘蛛。

    溫方達一摸兄弟的手,已無脈搏,臉色發黑,鼻孔裡也沒氣了。

    溫方悟驚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兩聲,店小二腿骨立斷,暈死了過去。

    溫方山搶出去,一把抓住掌櫃的胸口,用筷子挾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謀财害命,這是甚麼?”那掌櫃吓得魂飛天外,連聲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廚房又是幹淨不過,怎……怎麼有這……這東西……”溫方山左手在他面頰上一捏,那掌櫃下颏跌下,再也合不攏口。

    溫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裡,片刻之間,那掌櫃便即斃命。

    這時店中已經大亂,溫方達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屍身。

    方山、方悟兩人乒乒乓乓一陣亂打,不分青紅皂白,把住客和店夥打死了七八個,随即在客店中放起火來。

    旁人見他們逞兇,哪敢過來?三老将溫方義的屍身帶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忿怒,猜不透一隻蜘蛛怎會如此劇毒。

    青青見過五毒教的伎倆,尋思:“原來那老乞婆暗中蹑上我們啦。

    ”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飯,逼着店夥先嘗幾口,等他無事,這才放膽吃喝。

    行了數日,一晚客店中忽然人聲嘈雜,有人大呼偷馬。

    溫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馬廄時,黑暗中忽然嗤的一聲,一股水箭迎面射來。

    他急縮身閃避,已然不及,登時噴得滿臉都是,隻覺奇腥刺鼻,知道不妙。

    他眼睛已經睜不開來,聽聲辨形,長鞭揮出,把偷施暗襲之人打得背脊折斷。

    另一人喝道:“老兒還要逞兇!”舉斧劈來。

    溫方悟長鞭倒轉,将那人連人帶斧卷起,用力一揮,那人一頭撞在牆上,腦漿迸裂。

    溫方達、溫方山以為區區幾個毛賊,兄弟必可料理得了,待得聽見溫方悟吼叫連連,忙搶出去看時,隻見他雙手在自己臉上亂抓亂挖,才知不妙。

    溫方達一把将他抱住。

    溫方山縱身出外查看敵蹤,一無所見,回進店房時,見兄長抱住了五弟的身體大哭,原來溫方悟已然氣絕而亡,須眉臉頰,俱已中毒潰爛。

    溫方達泣道:“二十年前,那金蛇惡賊從我們手裡逃了出去,那時他筋脈已斷,成為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