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于蘇斯的各種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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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厭世者的話 于蘇斯眼看着格溫普蘭在薩斯瓦克監獄門洞裡消失以後,他待在他那個觀察者的角落裡,不知如何是好。

    門鎖的響聲在他耳朵裡響了好久,在他聽來,仿佛是監獄吞下一個可憐蟲的快樂的叫聲。

    他等在那兒。

    等什麼?他在觀察。

    觀察什麼?冷酷無情的監獄門一旦關上,是一時不會再開的;監獄門因為在黑暗裡停滞不動,所以關節僵硬,行動不便,特别是在釋放犯人的當口;進來,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點于蘇斯是知道的。

    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們随意指揮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們的行動有一種慣力,甚至在行動的目标已經消失的時候,它還繼續存在一些時候,它纏住我們,抓住我們,強迫我們繼續做已經沒有意義的動作。

    徒勞無益的等待,是我們所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都要表現出來的呆鈍的行為,無論誰在留心觀察一個不見了的東西,都會這樣機械地浪費時間。

    誰也逃不過這條永恒不變的規律。

    我們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堅持下去。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待在現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們繼續待在這兒。

    我們主動開始的事情,使我們被動地繼續下去。

    固執最易消耗精力,事後我們會覺得困頓不堪。

    盡管于蘇斯與常人不同,他還是跟所有的人一樣,一遇到這種跟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就被它釘在那裡不動,隻有一面夢想,一面等待的份兒了。

    他輪流地望着那兩道黑牆,一會兒望望矮牆,一會兒望望高牆,一會兒望望有絞刑架的門,一會兒望望有骷髅的門;他好像被監獄和墓地組成的一個虎頭鉗給夾住了。

    在這條沒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沒有人注意于蘇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運安排做偵察崗哨的一個普通牆角。

    臨了,他終于從牆角裡出來,拖着緩慢的步子走了。

    太陽已經偏西了,他等了多麼久呵。

    他不時回過頭去,瞧瞧格溫普蘭走進去的那個可怕的小門。

    他的眼光呆頓頓的,無精打采。

    到了盡頭,他走上另外一條街,接着又走上另外一條,迷迷糊糊地沿着幾個鐘頭以前走過的路線走下去。

    雖然已經離開了監獄所在的那條街,他還不時回過頭去,仿佛還能看見監獄門似的。

    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

    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夾在花園垣牆中間的荒涼小徑。

    他彎着腰,沿着籬笆和路溝走着。

    他一下子停下來,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時他在自己頭上打了兩拳,又在大腿上打了兩拳,這說明他是一個用正确的态度判斷事物的人。

     他開始嘴裡半截肚裡半截地嘟噜着,有時也發出聲音: “幹得好!哼!這個臭要飯的!這個強盜!這個浪蕩鬼!這個無賴!這個造反的家夥!這是因為說政府的壞話,才被人弄到那兒去的。

    他是個叛徒。

    我家裡出了叛徒。

    我把他甩掉了。

    運氣真不壞。

    他連累我們。

    現在坐牢了!哈!太好了!這就是法律的好處。

    呵!忘恩負義的家夥!是我把他撫養大的!費了多少心血啊!他為什麼要說話,要思想呢?他竟然幹涉國家大事!我倒要請教請教!他為啥在玩弄一個銅闆的時候,議論捐稅、窮人、人民和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他膽大妄為地指摘便士!惡毒的說王國銅元的壞話!侮辱女王陛下的銅闆!一個小錢也跟女王本人一樣呀!銅闆上有神聖的鑄像嘛,他媽的,神聖的鑄像。

    你眼裡還有女王嗎,有沒有?要尊敬她的銅綠。

    每一樣東西都是屬于政府的。

    應該認識這一點。

    我呀,我是過來人。

    我知道這些事情。

    有人會對我說:‘那麼您是放棄政治喽?’政治,朋友們,我對政治像對毛驢一樣關心。

    有一天,我被一個準男爵打了一棍。

    我對自己說:這就夠了,我明白什麼叫做政治。

    老百姓把他們僅有的一個銅闆交給女王,女王拿去以後,老百姓還得感謝她。

    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

    剩下來的事情歸爵士們負責。

    貴族包括塵世貴族和神權貴族。

    哈!格溫普蘭入獄了!哈!他當了苦役犯!這是天公地道。

    這是公平,美妙,理所當然,合情合法的。

    這是他的錯兒。

    不許說廢話,傻瓜!難道你是爵士?鐵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帶走,州長把他留下。

    現在大概有一個白帽法學家正在挑他的毛病。

    這些聰明的人物,就是這樣從你身上抽出一條條罪狀來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該他倒黴,活該我走運!說實在的,我很滿意。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運氣真不壞。

    我收留這個孩子和這個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奧莫同我在一起,多麼太平!這兩個下流貨到我的篷車裡來幹什麼?他們小的時候,我哺育他們,套上車套拉他們,難道沒有拉夠!多漂亮的棄兒收養所!他呢,醜得可怕,而她又兩眼全瞎!你盡管省吃儉用好了!我為了他們吃‘饑荒’這個老婆子的奶,難道還沒有吃夠!他們長大了,談情說愛了!這是殘廢人淺薄的愛情,我們現在正在這個階段。

    癞蛤蟆配瞎鼹鼠,簡直是一首田園詩。

    這就是我家裡的兩個寶貝。

    所有這一切結果鬧到上法院才告結束。

    癞蛤蟆談政治,很好。

    喏,現在我可清靜啦。

    在鐵棒官來的時候,我起頭還傻頭傻腦的,人總是懷疑自己的幸福,我當時以為我看見的并不是實在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是一個惡夢,是夢在同我開玩笑。

    可是不,沒有比這個更實在的了。

    一切都很明顯。

    格溫普蘭确實坐牢了。

    這是上天的意旨。

    謝謝老天爺。

    就是因為這個怪物鬧亂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并且告發我可憐的狼!這個格溫普蘭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們倆都甩掉啦。

    一顆石子,兩個疙瘩。

    因為蒂一定會因此喪命。

    等到她再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時候,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會對自己說:‘我還留在世界上做什麼呢?’于是她也要走了。

    一路順風。

    兩個人都見鬼去吧。

    這兩個家夥,我一直憎恨他們!死吧,蒂。

    啊!我多麼高興啊!” 第二章他的行動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經六點半了,照英國人的說法是,“六點過半小時”。

    已經接近黃昏了。

     尼克萊斯老闆待在門檻上。

    他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從早上起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恐懼的表情已經僵在臉上了。

     他老遠就看見了于蘇斯: “怎麼樣?”他大聲問。

     “什麼怎麼樣?” “格溫普蘭就要回來了嗎?現在正是時候。

    觀衆馬上就要來了。

    我們今天晚上演《笑面人》嗎?” “《笑面人》,現在輪到我笑了,”于蘇斯說。

     他望着客店主人,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

     随後,他爬上二樓,打開客店招牌旁邊的窗戶,彎下身子,伸手把《笑面人》的牌子往上一舉,從釘子上摘下來,然後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闆舉了一下,除了下來,把兩塊木闆夾在胳膊底下,接着他就下樓了。

     尼克萊斯老闆的眼睛一直跟随着他。

     “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拿下來?” 于蘇斯又冷笑了一聲。

     “您笑什麼?”客店主人又問。

     “我不幹了。

    ” 尼克萊斯老闆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維根對所有來看戲的人說,今天沒有演出。

    他把門口收錢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裡。

     過了一會兒,于蘇斯走上“綠箱子”。

     他把兩塊牌子放在角落裡,走進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還在睡覺。

     她躺在床上,渾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隻有裙腰松開了,這是她午睡時的習慣。

     維納斯和費畢坐在她旁邊想心事,一個坐在小凳子上,一個坐在地上。

     雖然天已經不早了,可是她們還沒有穿她們的仙女紗衣,這是灰心喪氣的記号。

    她們仍舊裹着她們的粗呢頭巾和粗布長袍。

     于蘇斯望了望蒂。

     “她在試着長睡不醒呢,”他嘟囔着說。

     他惡聲惡氣地對費畢和維納斯說: “要知道,音樂已經完了。

    你們可以把你們的喇叭放在抽屜裡了。

    你們沒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

    雖然你們這樣顯得醜一點,但是你們做得對。

    穿你們的粗布裙子好了。

    今天晚上不演戲了。

    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是一樣。

    沒有格溫普蘭了。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 他接着又端詳蒂。

     “她要受到一個多麼大的打擊呀!簡直跟吹滅蠟燭一樣。

    ” 他鼓起腮頰。

     “噗!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 他幹笑了一聲。

     “格溫普蘭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

    跟我失掉奧莫一樣。

    可能更糟。

    她比别人更孤獨。

    瞎子遇到了傷心事,比我們更苦。

    ” 他走到盡裡頭的牛眼窗那兒。

     “天多麼長呀!七點鐘了,還能看見東西。

    不過,我們還是點上油燈吧。

    ” 他打了一下火石,點着“綠箱子”天花闆上的風燈。

     他彎着身子,望着蒂。

     “她要着涼了。

    你們這兩個娘兒們,把她的上衣松得太厲害了。

    法國有句俗話:四月天氣,不能脫衣。

    ” 他看見地上有一隻發亮的别針,把它拾起來,别在自己的袖子上。

    接着他在“綠箱子”裡踱來踱去,指手畫腳地說: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

    我神志清醒。

    我認為這件事很對,我贊成現在發生的事情。

    等她醒了,我要把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訴她。

    災難是不等人的。

    格溫普蘭沒有了。

    再見吧,蒂。

    一切都安排得多麼好呀!格溫普蘭在監獄裡。

    蒂在墓地裡。

    他們做門對門的鄰居。

    死神的舞蹈。

    兩個人的命運退出了舞台。

    讓我們來收拾衣服,捆行李吧。

    行李就是棺材。

    這兩個受造者都是殘廢人。

    蒂缺少兩隻眼睛,格溫普蘭沒有臉。

    到了天上,上帝會把光明還給蒂,把美麗還給格溫普蘭。

    死亡能夠矯正一切。

    一切都很好。

    費畢,維納斯,把你們的鼓挂在釘子上吧。

    我的美人,你們愛吵愛鬧的本領隻好擱起來了。

    我們再也不演戲,再也不吹喇叭了。

    《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

    ‘笑面人’也完蛋了。

    ‘打拉當打拉’也完了。

    這個蒂也永眠了。

    她也應該這樣做。

    換了我,我也不會再醒過來的。

    算了!她很快就會再睡着的。

    一下子就死了,這個雲雀般的女孩子。

    看吧,這就是過問政治的好處。

    多好的教訓!政府是多麼講理啊!格溫普蘭到了州長手裡,蒂到了掘墓人手裡。

    完全一樣,非常相稱。

    我希望客店老闆把大門培起來。

    讓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靜靜死去吧。

    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奧莫,指的是蒂。

    我呢,我繼續趕篷車。

    我的命運是輾轉流浪。

    我要辭掉這兩個姑娘。

    一個也不留。

    我可不想做一個騷老頭子。

    浪蕩鬼家裡的女仆簡直就是木闆上的面包。

    我不願意受這種誘惑。

    我已經超過幹這種事的年齡。

    Turpesenilisamor①。

    我一個人帶着奧莫趕我的路。

    倒是奧莫要大驚小怪了!格溫普蘭在哪兒?蒂在哪兒?我的老朋友,喏,咱們倆又單獨待在一起了。

    他媽的!我太高興啦。

    他們牧歌式的愛情真是我的一個累贅。

    啊!格溫普蘭這個無賴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把我們撂在這兒。

    很好。

    現在輪到蒂了。

    這是拖不了多久的。

    我希望事情快點結束。

    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個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于。

    死吧,你聽見了嗎!哎呀!她醒了!” ①拉丁文:老年人的愛情是可恥的。

     蒂睜開眼睛;因為很多瞎子都是閉上眼睛睡覺的。

    她那張無知的溫柔的臉,跟平常一樣,放射着光芒。

     “她在微笑,”于蘇斯喃喃地說,“我在大笑。

    很好。

    ” 蒂喊道: “費畢!維納斯!大概該上演了吧。

    我覺得睡了好半天。

    替我穿衣服吧。

    ” 費畢和維納斯沒有動。

     這當兒,蒂難以形容的瞎子的目光遇到了于蘇斯的視線。

    他心裡一驚。

     “喂!”他大聲說,“你們幹什麼?維納斯,費畢,你們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