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過去永遠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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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很得意。

    他雖然是詹姆士二世的追随者,卻沒有跟他一起流亡。

    他是個識時務的人,雖然他仍舊愛戴他合法的國王,可是卻為篡位者效勞。

    此外,盡管他不太守紀律,可是還不失為一個出色的軍官。

    他從陸軍轉到海軍,在白艦隊裡出人頭地。

    他在那兒升到當時叫做“快速艦艦長”的職位。

    結果變成一位風流人物,把惡習發展到優雅的程度,跟大家一樣,帶點兒詩人氣息,國家的好公仆,親王的好仆人,對節日、狂歡、貴婦的召見、典禮、戰争,總是很起勁,适當的謙卑,極度的傲慢,眼簾低垂或者咄咄逼人要看對象而定,為人正直,巴結奉承或者盛氣淩人都做得恰到好處,初見面時很誠懇,避免吐露心迹,善于觀察國王的喜怒哀樂,劍戟臨前能夠毫不畏懼,隻要國王陛下示意,随時準備英勇沉着地犧牲性命;能夠胡鬧,而決不失禮,舉止文雅,娴熟宮中禮節,以能在君王大典中下跪為榮,英勇,樂觀,表面上是朝臣,骨子裡是騎士。

    四十五歲的年紀,仍舊風度翩翩。

     大衛會唱輕松優雅的法國歌曲,查理二世很高興聽。

     他愛好演說和優美的辭藻。

    對大家叫作《波前埃祭文》的那些出名的做作的演說,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從母親那兒承繼來的财産也足夠他生活了,每年差不多有一萬鎊的收入,也就是二十五萬法郎。

    而他卻還要負債。

    在華麗、浪費和力求新奇方面,誰也比不上他。

    一有人模仿他,他就改換另外一種式樣。

    他騎馬時穿帶馬刺的輕便牛皮靴子,靴筒能翻下來。

    他戴的是誰都沒有戴過的帽子。

    還有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花邊和他那獨具一格的皺領。

     第三章約瑟安娜公爵小姐 1 到了一七○五年,約瑟安娜雖然已經二十三歲,大衛爵士四十四歲,卻還沒有結婚,天曉得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他們是不是互相厭惡呢?絕對不是。

    不過,逃不了的東西,倒不必急于到手。

    約瑟安娜想保持自由,大衛想保持青春。

    束縛來得愈晚,對他來說,青春也就愈長。

    在這個放蕩的時代,晚婚的男子越來越多了;他們的頭發花白了,卻還打扮得跟花花公子一樣。

    起先還用假發來隐瞞年齡,到了後來,就拿粉來做輔助品了。

    勃隆萊的吉拉特家的吉拉特男爵查理-吉拉特爵士,五十五歲還在倫敦大出風頭。

    年輕美麗的白金漢公爵夫人、古汶屈雷伯爵夫人,倒瘋狂地愛上了六十七歲的漂亮的福肯保子爵湯麥斯-培拉賽。

    人們常常提起七十歲老人高乃依寫給一個二十歲女人的著名的詩句:“侯爵夫人,如果我的容顔……”有時女人上了年紀還有魔力,尼侬和瑪麗紅①就是一個明證。

    這就是近代典型的例子。

     ①兩人都是十七世紀法國著名的婦女。

     約瑟安娜和大衛是用一種特殊方式談情說愛的。

    他們相親而不相愛。

    他們隻要保持一定的往來就夠了。

    幹嗎急急忙忙地結束這個局面呢?當時的小說誘使情人和未婚夫婦停留在那個最适當的階段。

    除此以外,約瑟安娜雖然明知自己是個私生女兒,可是卻覺得自己是個公主,所以不管什麼事,都對他使用高壓手段。

    她是喜歡大衛爵士的。

    他長得很漂亮,那還是另外一回事。

    她所重視的是他的溫文潇灑。

     溫文潇灑是最重要的東西。

    文質彬彬的加利朋①遠勝可憐的亞利爾②。

    大衛長得漂亮,這固然很好;漂亮的海礁往往會使人覺得乏味。

    他卻不是這樣。

    他跟人打賭,擊拳,借債。

    約瑟安娜對他養馬、養狗、賭博輸的錢,特别是他的那許多情婦,引以自豪。

    在大衛爵士這方面,他卻對約瑟安娜的妩媚,對這個白壁無暇、高傲自負、不與人親呢而敢作敢為的小姐神魂颠倒。

    他時常寫些短詩贈給她,她有時也拿來過目、他在短詩裡說,占有約瑟安娜簡直像飛到天體上一樣,盡管如此,他還是把他飛升的日期推到下一年。

    他隻是在約瑟安娜的心室外面的接待室裡耐心地等待着,這對他們兩人都是适宜的。

    宮廷裡每一個人都稱贊這種晚婚的風雅。

    約瑟安娜公爵小姐說:“要我同大衛爵士結婚真可惜,我隻願意做他的情人!” ①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的人物,醜陋,殘忍。

     ②也是《暴風雨》中的人物,是空中的精靈。

     約瑟安娜就是“肉體”。

    沒有比這個肉體更美的了。

    她長得很高,太高了一點。

    她的頭發是可以叫作金紅色的那種顔色。

    她豐滿,鮮嫩,結實,玫瑰色的皮膚,才氣橫溢,膽量驚人。

    她那一對眼睛長得很聰明。

    她既沒有情人,也談不上貞節。

    她驕矜自持。

    男人!去他的!隻有神仙才配得上她;要不然就配一個妖怪。

    如果說堅定不移便是德行的話,約瑟安娜盡管談不上天真,卻可以算是一個有德行的女子。

    她因為瞧不起人,所以沒有于過什麼風流事;但是如果有人疑心她,她也不會生氣,隻要這種奇遇能配得上她的身分就行了。

    她對名譽倒無所謂,對于光榮卻非常重視。

    看起來好像很柔順,但是要接近她可就難了,這就是她的傑作。

    約瑟安娜覺得自己威風凜凜,儀态萬方。

    這是一種霸道式的美。

    專橫多于妩媚。

    她踏着别人的心前進。

    她是地上的霸王。

    如果有人對她說她心裡有一個人,就會跟讓她看見她背上長了翅膀一樣,使她吃驚。

    她能談洛克①。

    她很有禮貌。

    有人猜測她懂得阿拉伯語。

     ①洛克(1632-1704),英國哲學家。

     一個美麗的肉體和一個女人完全是兩回事。

    女人有一個弱點,就拿憐憫心來說吧,它很容易變成愛情,約瑟安娜可不這樣。

    這倒不是說她沒有感覺。

    古語說,美麗的肉體跟大理石一樣,這個比方是完全錯誤的。

    肉體的美在于它跟大理石不同;它可以使你的心怦怦亂跳,使你渾身戰抖,使你臉紅,使你為之流血;堅定而不冷酷,白而不冷;有顫栗,也有弱點;這是生命的美,而大理石卻是死的東西。

    肉體的美在一定程度上幾乎可以說有裸體的權利;像披着輕紗似的,它披着一層耀眼的光亮;誰看見過裸體的約瑟安娜,就是隔着這層光亮看見她的輪廓的。

    她可以在撤底爾①或者闊人面前毫不遲疑地脫光衣服。

    她跟神話裡的仙女一樣沉着。

    她躲開湯大魯斯②的追求,使她的裸體變成一種酷刑,她卻能從中取樂。

    國王把她封作公爵小姐,朱庇特把她封為海裡的女神。

    這兩種光在她身上織成一種奇異的光輝。

    誰看見了她,就會覺着自己是崇拜偶像的教徒或者奴隸。

    她是個私生女兒,同時也是海洋的女兒。

    她仿佛是從浪花裡來的。

    她的命運随波逐流,不過是在皇家的大江中順流而下罷了。

    她自己有她的波浪,偶然的動蕩,貴族的脾氣和風暴。

    她長于文字,而且博學多能。

    她從來沒有接近情欲,可是所有的情欲她都測量過。

    她讨厭實現戀愛,同時又渴望着戀愛。

    如果須要自殺的話,那也得像羅克雷首③一樣,要等到事後。

    各種幻想的堕落都集中在這個處女身上。

    她是缥缈仙女阿斯塔特④和真實的狄安娜⑤的混合體。

    由于出身高貴而盛氣淩人,高傲自大,使人難以接近。

    盡管如此,她能在自己故意的堕落裡找到樂趣。

    她住在光榮的圓光裡,心裡在打算從那兒下來,說不定好奇得想摔下來。

    她對于光榮的雲彩,也許太重了一些。

    犯罪是一種遊戲。

    皇族的自由給她帶來了嘗試的特權,對公爵小姐來說,不過是鬧着玩兒,換了一個普通的姑娘,就是身敗名裂。

    從出身,姿色,譏諷,才氣方面來說,約瑟安娜差不多等于一個女天。

    她曾經迷戀過路易-德-勃弗羅,這人曾經用手把馬蹄鐵折斷。

    海古力斯已經死了,她覺得很可惜。

    她在等待着一個絕頂的、能使她放浪形骸的人物。

     ①森林之神,半人半獸,嗜酒與美人。

     ②湯大魯斯是希臘神話中的一位國王,因觸犯宙斯,被罰立于湖中,水泡到下巴邊,口渴想低頭喝水時,水就退了。

     ③羅馬傳說中的烈婦,被泰爾幹的兒子奸污後自殺。

     ④猶太女神。

     ⑤羅馬神話中的女神,以貞潔著稱。

     在道德方面,約瑟安娜使人想到《緻畢松人書》裡的詩句,Desinitinpiscem:① ①拉丁文:底下是一條魚尾巴。

     上身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下身像水蛇。

     胸部生得很美,美麗和諧的Rx房在高傲的心上高聳着,水汪汪的、明亮的眼睛,純潔而又傲慢的面龐,誰知道呢?說不定在半透明的渾濁的海底,像神話似的,還藏着一條波浪形的似龍非龍的東西呢。

    在夢的深處,美德下面卻藏着邪惡。

     2 盡管如此,她外表還是規規矩矩的。

     這是當時的風氣。

     伊麗莎白就是一個典型。

     伊麗莎白的作風在英國盛行了三個世紀:即第十六世紀、十七世紀和十八世紀。

    伊麗莎白不僅是英國人,而且還是英國國教的信徒。

    因此主教派的教堂對女王非常尊敬,天主教仇恨這種尊敬,他們在尊敬之外加了點絕罰的味道。

    教皇細克斯脫五世絕罰了伊麗莎白,可是詛咒變成了歌頌,他說:“Ungrancervellodiprincipessa①”。

    瑪利-斯圖亞特對婦女方面的問題比對教會還要關心,她對她的姐姐伊麗莎白不很尊重,曾經用女王對女王,狐狸精對假正經的女人的口氣寫信給她:“您不打算結婚是因為您不願意喪失戀愛的自由”。

    瑪利-斯圖亞特的武器是扇于,伊麗莎白的是斧頭。

    雙方強弱懸殊。

    她們在文學方面也互相競争。

    瑪利-斯圖亞特用法文寫詩;伊麗莎白翻譯賀拉斯的作品。

    伊麗莎白天生的醜陋,可是自以為是天仙美女,她愛好四行詩和離合詩,要人家差遣美貌的少年把許多城市的鑰匙獻給她,照意大利人的樣子緊閉着嘴唇,嘴角一高一低,照西班牙人的樣子咕溜溜的轉着眼珠;在她的衣櫥裡有三千套禮服,其中有好幾套是米乃佛②和安斐特裡特③式的;她敬重寬肩膀的愛爾蘭人;用絲縧和亮晶晶的金屬片綴滿了她的鲸骨裙;愛玫瑰花,愛罵人,愛賭咒,愛跺腳,愛拿拳頭打宮女,常常把達特雷④趕出去,打蒲萊大臣,打得這個老家夥抱頭痛哭,喜歡往馬賽和臉上吐唾沫,抓赫頓的領口,打愛賽克斯耳光,用大腿挑逗巴宋比埃⑤,盡管如此,她還是個處女。

     ①意大利文:女王是個傑出的女人。

     ②羅馬神話中的智慧女神。

     ③羅馬神話中的女神,海洋的女兒。

     ④伊麗莎白的寵臣。

     ⑤法國将軍。

     她對待巴宋比埃就跟示巴女王對待所羅門①一樣,所以她是對的,因為《聖經》已經創立了先例。

    凡是《聖經》上說的都是合于英國國教的。

    《聖經》上甚至還有一個例子:有人養了一個孩子,取名埃勃納海昆或者梅立雷顯特,意思就是“賢人的兒子”。

     ①示巴女王在所羅門面前露出了大腿——原注 幹嗎反對這種作風?厚臉皮總比假仁假義好。

     英國現在出了一個名叫威士來①的洛尤拉②,所以隻好對過去低下眼睛。

    它雖然讨厭這個回憶,可是卻又引以自豪。

     ①新教的神學家。

     ②天主教耶稣會的創始人。

     在這一類作風的同時,特别是在婦女中間,尤其是在漂亮的婦女中間,還存在着一種愛好殘廢者的作風。

    要是沒有一個狒狒,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呢?要是不跟一個矮子卿卿我我,還算什麼女王?瑪利-斯圖亞特“寵愛”駝子利齊和。

    西班牙的瑪利-德雷撒曾經跟一個黑人“很親密”,結果做了黑衣女修院院長。

    在這個偉大的世紀裡,駝于總是有出入床帷之間的福氣,隻要看一看盧森堡上将就夠了。

     在盧森堡以前有康台、就是那個“多漂亮的小家夥”! 美麗的女人很容易掩飾自己的缺點。

    這是大家知道的。

    安-包琳①的xx子一大一小,一隻手上有六個指頭,而且還有一隻龅牙。

    拉-範裡埃②有一雙羅圈腿。

    但是這些并沒有使亨利八世不愛得發狂,路易十四不愛得發瘋。

     ①亨利八世的續弦。

     ②路易十四的情婦。

     道德方面,也同樣不正常。

    沒有一個有地位的女人沒有變态心理。

    每一個阿涅絲心裡都有一個梅露新①。

    她們在白天是女人,到夜裡就變成了食屍鬼。

    她們到刑場上去和鐵柱上剛砍下來的人頭接吻。

    馬格利特-德-範羅埃是假正經的女人的鼻祖,在她腰帶上系着鎖好的洋鐵罐頭裡面裝着所有已故情人的心。

    亨利四世就藏在她的裙子裡。

     ①阿涅絲是貞女,梅露新是傳說中能化為蛇身、預告死亡的女人。

     十八世紀的培雷公爵夫人,攝政王的女兒,就是皇族荒淫無恥的女人的代表。

     而且這些美麗的小姐都懂拉丁文。

    自從十六世紀起,這是女人的風雅。

    芹恩-葛萊夫人甚至更進一步懂得希伯來文。

     約瑟安娜公爵小姐說拉丁話。

    而且還有一件好事情,她是天主教徒。

    我們必須說明,這是秘密的、這一點她像她的叔叔查理二世,而不像她的父親詹姆士二世。

    詹姆士因為信天主教而喪失了王位,約瑟安娜卻不肯犧牲她的上議員爵位。

    所以她在親密的朋友和權貴之間是個天主教徒,而在表面上卻是新教徒。

    這是為了讨好賤民。

     這樣理解宗教是很好的。

    你享盡了主教派國教的各種好處,以後又可以像格羅曉一樣,在天主教的馨香中咽氣,享受怕陀神父為你做彌撒的光榮。

     約瑟安娜雖然長得豐滿,身體強壯,我們可以重複說一句,她可是一個道地的裝模作樣的女人。

     她有時睡意朦胧地用迷人的語氣,把句子的尾音拖得很長,好像在模仿一隻在樹林裡悄悄走着的老虎。

     裝假正經的好處在于它能攪亂人類的秩序。

    現在人們已經不引以為榮了。

     無論如何,最主要的是把人類隔得遠遠的,就是這樣。

     要是不能到奧林匹斯山①上去,就委屈一下,住住蘭蒲耶大廈吧。

     ①希臘神話中的諸神都住在奧林匹斯山上。

     朱諾①變成了阿拉敏塔②。

    自稱有神權是行不通的,結果就變成了矯揉造作的女人。

    手裡既然沒有霹靂,就隻好拿傲慢做代用品了。

    神殿萎縮了,變成了女子化裝室。

    做不成女神,就索性做個偶像得了。

     ①羅馬神話中的天後。

     ②英國劇作家旺布勒的作品《同黨》裡的人物,是一個言行放肆的勢利女子。

     除此以外,在假正經中也包含着賣弄學問,這是女人特别喜歡的。

     賣弄風騷的女人和賣弄學間的男人好比兩個鄰居。

    他們的關系可以從自命不凡的态度上看出來。

     敏感是從感覺來的。

    貪圖口福,冒充辨别滋味。

    做出一副讨厭的苦相,為的是把貪心隐藏起來。

     風流場中的詭辯保護女人的弱點,打消了假正經的女人的顧慮。

    這是壕溝的壁壘。

    每一個假正經的女人都露出一副厭世的樣子。

    這是一種掩護。

     她們以後總會答應的。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約瑟安娜内心裡忐忑不安。

    她感到一種渴望放蕩的傾向,因此特别裝得正經。

    我們往往因為驕傲地抗拒某些惡習,結果反而造成另外的惡習。

    對貞潔作了過度的努力,反而使人變成一個裝正經的人。

    過分的防止會露出秘密進攻的願望。

    容易生氣的人不見得是嚴厲的人。

     約瑟安娜因為自己的地位和出身與衆不同,關着門自高自大,我們已經說過,可能地整天在打算突然間逃出樊籠。

     這是在十八世紀初葉。

    英國正在仿效法國攝政時期的醜樣、華爾泊爾正和杜薄埃相持不下。

    馬爾保羅正在跟遜位的國王詹姆士二世進行鬥争,據說,他曾把他的妹妹,丘吉爾小姐,出賣給詹姆士。

    這時保林動洛克登峰造極,而黎塞留已經初露頭角。

    富貴貧賤混亂的當口,正是風流韻事盛行的時代;由于惡習的緣故,人與人之間大家平等,正像後來要求思想上的平等一樣。

    結交平民,這是貴族執政的前奏,革命所要完成的東西已經開始實現了。

    我們離葉裡尤特大白天公然坐在愛品耐侯爵夫人床上的時代已經不遠了。

    說實在的,在十六世紀,斯沫登的睡帽曾經在安-包琳的枕頭上發現,這個風氣的确傳揚得很快。

     要是女人的意思就是“堕落”(我記不清在什麼會議上下過這個定義了),那末,就沒有比這個時代的女人更有女人味兒的了。

    盡管她們用妩媚掩飾她們的脆弱,用權勢掩飾弱點,從來也沒有這個時代的女人更強迫别人原諒的了。

    拿禁食的果子當做允許吃的果子,這是夏娃的堕落;但是如果把允許吃的果子當做禁食的果子,這就是勝利。

    她的結局就在這裡。

    在十八世紀,妻子把丈夫關在門外。

    她自己卻同撒但關在伊甸園裡。

    亞當被抛在門外。

     3 約瑟安奶出于本能有這樣一種傾向:她情願出于風流,而不願意為合法的關系把自己獻給一個男人。

    為風流而獻身,有股文學味兒,使人想起了孟那克和亞瑪利麗,幾乎可以說有點文藝氣息。

     斯可都麗小姐所以獻身給裴利宋,除同醜相憐以外,沒有别的動機。

     英國的古風是;姑娘是女王,妻子是奴隸。

    約瑟安娜把她變成奴隸的時間盡量地推遲。

    她遲早得同大衛爵士結婚,因為這是女王所喜歡的。

    毫無疑義,這是必要的;可是,多麼可惜!約瑟安娜既尊重又讨厭大衛爵士。

    在他們之間有一種既不結婚也不解除婚約的默契。

    他們互相躲避。

    這種進一步退兩步的戀愛方式,正擔當時流行的“米奴愛舞”和“加伏特舞”一樣。

    結了婚便不像樣子,連所戴的絲帶也黯然失色,人也顯得老了。

    結婚會把人的光彩消磨掉。

    公證人把一個女人交給一個男人,多麼平凡啊!殘忍的婚姻造成了确定的地位,抑制人的意志,扼殺人選擇的自由;像文法上的造句法一樣,用拼音代替靈感,使愛情變成一種命令行為,打破了生活的神秘,把美麗的愛情變成到期不得不履行的職務,撥開雲層,使人看見一個隻穿襯衣的女人,改變了君臣間的權利,失掉了兩性之間的有趣的平衡:這邊是雄壯的男性,那邊是有權有勢的女性,這邊是力,那邊是美,使這邊做了主人,那邊做了奴隸。

    相反,不結婚,那還是一邊是奴隸,一邊是女王。

    把戀愛看作一件平凡的,甚至莊重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粗俗的嗎?把戀愛當作一件失禮的事情,這是多麼愚蠢啊! 大衛爵士的年紀已經不輕了。

    人到了四十歲就看得出上了年紀。

    可是在他還看不出來,看起來還像三十來歲。

    他認為想望約瑟安娜比占有她還來得有趣。

    他可以占有别的女人,别的情人。

    而約瑟安娜呢,也有她的幻想。

     幻想更糟。

     約瑟安娜公爵小姐有一個特點,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稀罕,她的眼睛一隻是藍的,一隻是黑的。

    瞳孔含着愛情和仇恨,幸福和苦惱。

    她眼裡有白天,也有黑夜。

     她的抱負是這樣的:要表現她能夠幹出别人幹不出的事情。

     有一天她向斯威夫脫說: “你們這些人呀,總以為自己的嘲笑能起什麼作用。

    ” “你們這些人”的意思是指人類。

     她是一個略知皮毛的天主教徒。

    她所懂得的教義不過限于時尚所需要的那點東西。

    要是用現代眼光來看,不過是個高教派。

    她身上穿的是絲絨、緞于或者雲綢制的衣裳,有幾件是用十五六奧納①的繡着金花銀花的料子做的,環繞着腰身的是許多綴着珍珠的花結,夾雜着各種寶石。

    她總是濫用邊飾。

    她偶爾穿上一身繡花的呢外套,好像一個下級武士模樣。

    盡管在十四世紀的時候,英國已由理查二世的妻子安妮采用了側坐馬鞍,她還是騎在男人用的馬鞍上。

    她按照卡斯蒂利亞的化裝法,把糖溶解在蛋白裡,用來洗臉、胳臂、肩膀和脖子。

    如果有人在她面前講話講得投機,她臉上就會露出一種特别動人的沉思的笑容。

     ①法國古長度名,等于1.188米。

     此外,她的心眼兒不壞。

    可以說,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第四章MAGISTERELEGANTIARUM① ①拉丁文:時髦社會的領袖。

     不用說,約瑟安娜很煩悶。

     大衛-第利-摩埃爵士在倫敦放蕩生活中占着統治的地位。

    他受到貴族和士紳的敬重。

     我們可以談談大衛爵士的一項光榮的成就;他居然敢于不戴假發。

    那時反對戴假發的風氣才剛剛開始。

    正像在一八二四年由生-戴浮利亞第一個大着膽子留胡于一樣,潑萊斯-德弗羅在一七○二年第一個公開地抛棄了假發,把自己天生的頭發卷成好看的鬈發。

    拿自己的頭發來冒險,幾乎跟拿自己的腦袋來冒險一樣。

    潑萊斯-德弗羅雖然是海雷福德子爵,英國的上議員,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他受到人家的侮辱,其實這種行為也是應該侮辱的。

    在亂子鬧得最兇的當兒,大衛爵士突然也不戴假發,露出自己的頭發來了。

    這類行動震撼了社會的基礎。

    大衛爵士所受的侮辱比海雷福德子爵還要厲害。

    可是他沒有讓步。

    潑萊斯-德弗羅是第一個人,大衛-第利-摩埃是第二個。

    有時候做第二個比做第一個更加困難。

    雖然不需要更多的匠心,卻需要更多的勇氣。

    第一個人受到自己革新的麻醉,可能不知道危險;第二個卻看見了深淵,還要往裡面跳。

    大衛爵士就是這樣跳進去的。

    後來有人模仿這兩位革命家,鼓起勇氣抛棄假發,接着,好像要粉飾過去似的,撲粉的風氣也盛行了。

     為了把這段重要的曆史弄清楚,我們須要說明,在這場假發的戰鬥中打先鋒的,應該說是一位女王,那就是瑞典的女王克利斯丁,她穿着男裝,從一六八○年起,就露出了天生的栗色頭發,搽上了粉,梳得很高。

    米松說:“她還有一撮小胡子哩。

    ” 教皇也不重視假發,他在一六九四年三月頒發了一個訓令,命令主教和神父摘掉假發,指令神職人員把頭發留起來。

     大衛爵士從此不戴假發,并且穿一雙母牛皮長靴。

     這兩件大事引起了大家的稱贊。

    所有的俱樂部都請他當領導人,每一次拳擊比賽,大家都希望他做referee。

    referee就是裁判員。

     好幾個貴族俱樂部的章程都是他起草的。

    他創辦了幾個上流社會人士娛樂的場所,其中有一個叫做幾内亞夫人的,到一七七二年還能在抛爾-貌爾看到。

    幾内亞夫人俱樂部是所有青年貴族集合的地方。

    他們在那兒賭博。

    最低的賭注是一卷五十幾内亞①,台面上總不下兩萬幾内亞。

    每一個賭客身旁有一隻小獨腳圓桌,桌上放着茶杯和一隻用來放一卷卷的幾内亞的金漆木碗。

    賭客像傭人在洗刀子的時候一樣,套上皮袖套,保護他們的花邊,戴着一塊皮制胸闆來保護他們的皺領,頭上戴了綴滿花朵的寬邊草帽,一方面可遮住燈光,因為燈光很亮,另一方面也可使他們的黑發不緻弄亂。

    他們還戴着假面具,為的是不讓别人看見他們臉上激動的表情,特别是在賭“十五點”的時候。

    他們都把衣服反穿起來,為了賭起來有好運氣。

     ①英國古金币,合二十一先令。

     大衛爵士是牛排俱樂部、倔強俱樂部、分文俱樂部、野蠻俱樂部、湊零錢俱樂部、封印結俱樂部(這是個保皇黨俱樂部)和馬丁納斯-斯克力勃羅勒士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是斯威夫脫建立的,它代替了彌爾頓建立的羅塔俱樂部)的會員。

     他雖然長得漂亮,卻參加了醜人俱樂部。

    這個俱樂部是專為殘廢的人建立的。

    會員有參加毆鬥的義務,可是不是為了美麗的女人,而是為了醜陋的男子。

    這俱樂部的大廳裡用醜八怪(如道西合、屈力蒲萊、敦斯、赫狄勃拉、斯加隆)的畫像,當做裝飾品;壁爐上,在兩個獨眼龍可克爾和加茂盎中間的是伊索的像。

    可克爾瞎的是左眼,加茂盎瞎的是右眼,兩個人都是塑的瞎眼睛的那一面,面對面放在一起。

    漂亮的維薩太太變成麻子的那天,五人俱樂部為她舉杯慶祝。

    這個俱樂部到十九世紀初還很興旺;它還給米拉波①送過一張名譽會員證哩。

     ①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政治家,是個麻子。

     查理二世複辟以後,革命的俱樂部都被廢除了。

    在摩爾斐爾附近的小街上,小牛頭俱樂部所在地的那家酒店也拆掉了;那個俱樂部所以采用這個名字,是因為在一六四九年一月三十日,查理一世在絞台上流血的時候,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們曾經用一隻小牛的頭骨盛着紅酒,為克倫威爾飲酒慶祝的緣故。

     君主制度的俱樂部代替了共和制度的俱樂部。

     在君主制度的俱樂部裡,大家都規規矩矩地消遣。

     當時有一個捉弄她俱樂部。

    他們到大街上找一個女人,一個過路的女市民,盡可能找一個年紀輕的,長得漂亮的;他們強迫她到俱樂部裡,用手托着傳來傳去,她兩隻腳朝天,落下來的裙子這着她的臉。

    如果她不高興,他們就用鞭子抽她的沒有被裙子遮住的地方。

    這是她的錯兒。

    作這種訓練的人叫做“鑽火圈的騎手”。

     還有一個熱情的閃電俱樂部,意思是快樂的舞蹈。

    他們讓黑人眼白種女人跳秘魯的“比康舞”和“廳提令巴舞”,特别要跳“摩薩瑪拉(壞姑娘)舞”,跳這個舞最有趣的是,跳舞的姑娘坐在一堆糠上,她爬起來的時候在糠堆上留下一個難以形容的印子。

    正像羅克雷茜的詩句所描寫的一樣: TuncVenusinsylvisjungebatcorporaamantum.① ①拉丁文:于是在森林裡,維納斯投入了情人的懷抱。

     還有地獄之火俱樂部。

    他們專門拿罵神咒鬼取樂。

    這是一種渎神比賽,把地獄拍賣給罵神罵得最兇的人。

     還有撞人俱樂部,所以取這個名字,因為會員們是用頭來撞人的。

    他們一看到一個寬胸膛的有點傻裡傻氣的街頭搬運夫,就提議請他喝一罐子黑啤酒(必要時就強迫他接受),讓他們用頭在他的胸膛上撞四次。

    他們就拿這個人打賭。

    有一次,一個名叫戈甘結特的威爾士傻瓜,被他們撞了三下便斷了氣。

    這一來事情似乎嚴重了。

    經過調查,陪審官作的裁定是:“因飲酒過度,心髒擴張而死。

    ”其實,戈甘結特也的确喝過罐子裡的黑啤酒。

     還有打哈哈俱樂部。

    “打哈哈”跟“切口”和“幽默”一樣,是一個不容易翻譯的字。

    “打哈哈”之于“滑稽”正像辣椒之于鹽一樣。

    跑進人家的屋子,打碎貴重的鏡子,砍壞家庭的畫像,拿毒藥給狗吃,把貓放進家禽場裡,這叫作“打一陣子哈哈”。

    捏造噩耗,弄得人家信以為真,穿上孝服,這是“打哈哈”。

    在漢普頓官的一幅荷爾賓的畫上挖一個四方窟窿,這也是“打哈哈”。

    米羅的維納斯的胳膊如果被打哈哈俱樂部的一個會員弄斷的話,他會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在詹姆士二世時,有一天夜裡,一個家财百萬的少年爵士在一所茅屋上放了一把火,引得整個倫敦的人大笑不止,尊他為打哈哈大王。

    茅屋裡的可憐蟲是穿着睡衣逃出來的。

    打哈哈俱樂部的會員都是有地位的貴族,夜裡常常在市民熟睡的時候,在倫敦跑來跑去,拔掉百葉窗上的餃鍊,割斷抽水機的管子,放掉水池的水,摘掉商店的招牌,糟蹋人家種的東西,弄滅路燈,把支撐房屋的支柱鋸斷,把玻璃窗打碎,在平民區鬧得特别厲害。

    這是有錢人對待窮人的辦法。

    怪不得沒有人告他們。

    何況,這是他們開的玩笑。

    這種風俗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絕迹呢。

    在英國本土或者屬地的許多地方,例如葛恩賽,你的屋子在半夜裡不時會給人弄壞,不是把籬笆拆毀,便是把門環一類的東西拉下來。

    要是窮人幹的,便一定要坐牢;可是這是活潑的青年紳士幹的呀。

     所有的俱樂部當中最時髦的一個,由一個皇帝來當主席,他的額頭上戴着一個新月章,自稱是大莫霍克人。

    這位莫霍克人超出了打哈哈的範圍。

    “為幹壞事而幹壞事”,便是這個俱樂部的會章。

    莫霍克人俱樂部有一個主要的目标,就是破壞。

    為了完成這個目标可以采用任何手段。

    會員在參加莫霍克人俱樂部時必須為這項宗旨宣誓。

    要用盡一切方法進行破壞,不管在什麼時候,不管對什麼人,不管用什麼方式,這是一種義務。

    莫霍克人俱樂部的每個會員必須有一種技能。

    有的是“跳舞教師”,那就是說,他們用劍尖刺進鄉下佬的腿肚子,使他跳來跳去。

    有的是“擠汗水的能手”,那就是說,湊七八個貴族,手裡拿着劍,包圍住一個可憐蟲,使他不可能不把背朝着其中一個貴族,他背後的那個貴族便用劍刺他一下懲罰他,這就弄得他隻好轉來轉去,另外一個人在這家夥的腰上刺一下,警告他背後有一個貴族,這樣輪流着刺,直到這個被一圈劍包圍着的人滿身是血,轉夠了,跳夠了,他們才命令仆人抽他一頓,讓他換換腦筋。

    另外一些人是“打獅子”的好漢,那就是說他們笑嘻嘻的攔住一個過路人,用拳頭一下子打爛他的鼻子,用兩隻大拇指使勁挖他的眼睛。

    如果眼珠子爆了,他們便賠償損失。

     這些就是十八世紀初期倫敦遊手好閑的富人的消遣。

    巴黎的遊手好閑的人也有他們消磨時間的辦法。

    德-夏洛萊先生就對一個站在自己門檻上的市民開過一槍。

    自古以來,青年人就是喜歡玩樂的。

     大衛-第利-摩埃爵士也把他豐富的自由的才能帶到這些尋歡作樂的機構裡來。

    他跟所有的人一樣,高高興興地燒掉一所用木頭和茅草蓋的小屋,把屋裡的人和東西烤得黃澄澄的,不過他會給他們再蓋一所石頭房子。

    他還在捉弄她俱樂部裡捉弄過兩個女人,一個還是個姑娘,他給了她一份嫁妝,另外的一個是結過婚的,他就任命她的丈夫去管理一座教堂。

     他在鬥雞方面有許多值得稱贊的改進。

    在上戰場以前,大衛爵士怎樣打扮公雞,的确是值得一看的。

    公雞會互相咬住羽毛,正像打架的人互相抓住頭發一樣。

    因此,大衛爵士便盡量把公雞弄得光秃秃的。

    他用剪刀剪掉公雞尾巴和從頭到肩膀的所有的羽毛。

    他常常說:“敵雞的喙就不容易施展了。

    ”随後他展開公雞的翅膀,把翎毛一根一根削得尖尖的,好像在翅膀上裝了一根根鐵刺。

    他說:“這是準備刺敵雞的眼睛的,”接着,他又用一把小刀刮雞爪子,把爪尖修得尖尖的,在蹴爪上裝上一個又尖又鋒利的鋼刺,他在雞頭上和脖子上吐唾沫,像替運動員塗油一樣,最後才把這個可怕的公雞放下,喊道:“瞧!公雞這樣就變成了老鷹,家禽變成了山裡的野禽!” 大衛爵士參加拳擊比賽,他本人就是一本活的拳擊規則。

    每一次重要的拳賽,都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