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上刑罰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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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法支在格溫普蘭耳邊悄悄地(他的口氣是那麼嚴肅,所以他的話變成了莊嚴的宣告)說: “您現在是在撒來州州長面前。

    ” 格溫普蘭一直走到他看見躺在地窖中央的那個受刑的人旁邊。

    鐵棒官和承法吏留在原地,讓格溫普蘭一個人朝前走。

     格溫普蘭走到門廊底下,才看見他在遠處看不清楚的這個可憐蟲原來是個活人,他剛才害怕,現在真的感到恐怖了。

     被人縛在地上的人赤身露體,隻有一塊我們可以叫做“受刑者的葡萄葉兒”的難看的遮羞布,羅馬人稱為succingulum①,哥特人稱為christinannus②,我們古高盧土話的cripagne③就是從這個字轉化來的。

    耶稣赤身露體地釘在十字架上,身上也隻有這麼一塊破布。

     ①拉丁文:腰布。

     ②拉丁文:基督的腰布。

     ③基督的腰布。

     格溫普蘭注視着的這個可怕的受刑者,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

    秃頭,下巴上長着根根倒豎的白胡子。

    他閉着眼睛,張着嘴。

    所有的牙齒都能夠看見。

    瘦骨嶙峋的臉跟一個骷髅差不了多少。

    胳膊和腿固定在四根石柱上的鍊條上,好像一個乘号。

    胸口和肚子上有一塊鐵闆,上面堆着五六塊大石頭。

    嗓子裡的聲音一會兒像喘氣,一會兒像吼叫。

    州長沒有放下他那束玫瑰花,他用另外一隻空着的手舉起桌子上的自己的權杖說: “忠于女王陛下。

    ” 他把權杖放在桌子上。

     接着,州長沒有任何手勢,跟受刑人一樣一動也不動,提高了他那喪鐘似的緩慢的聲音。

     他說: “拴在鍊條上的人,請您最後一次聽聽正義的聲音。

    您被人從地牢裡提到這個監獄裡來。

    當然,已經通過合法的程序formaliisverbispressus審間過您,但是您受到一個頑固不化的邪惡魔鬼的影響,不注意曾經向您宣讀過的,現在還要向您宣讀的文件和通告,您一直門聲不響,拒絕回答您的法官。

    這是一種可惡的放肆行為,除了法院的口供記錄上列舉的那些應該受到懲罰的事實以外,單單這種行為就構成拒抗法院的罪名。

    ” 戴帽子的法學家站在州長右邊,他打斷了州長的話,用一種冷淡之中帶着濃重的悲哀意味的聲調說道: “Overhernessa。

    阿爾弗來德及高德蘭法案第六章。

    ” 州長又說: “除了騷擾母鹿生小鹿的樹林的竊賊以外,人人尊敬法律。

    ” 好像兩口大鐘在互相對答一樣,法學家說道: “Quifaciuntvastuminforestaubidamessolentfouninare①。

    ” ①拉丁文:騷擾母鹿生小鹿的樹林。

     “拒絕回答司法官的人,”州長說,“有已經染上了所有惡習的嫌疑。

    法律上認為他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

    ” 法學家插進來說: “Prodigus,devorator,profusus,salax,ruffianus,ebriosus,luxuriosus,simulator,consumptorpatrimonii,elluo,ambro,etgluto①。

    ” ①拉丁文:揮霍者,浪費者,敗家子,色情狂,誘奸者,酒鬼,放蕩鬼,僞君子,耗光父業者,盜用公款者,亂花錢的人,貪饞鬼。

     “所有的惡習能夠産生所有的罪惡,”州長說。

    “什麼都不肯承認的人也就等于說他什麼都幹。

    在法官提出來的問題前面一聲不響的人,是個撒謊者和弑親者。

    ” “Mendaxetparricida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文:撒謊者和弑親者。

     州長說: “囚徒,用沉默來表示缺席是不能允許的。

    假缺席使法律留下一道創傷。

    這跟刺傷一位仙女的狄奧麥德①一律同罪。

    在正義面前一聲不響是造反的表現。

    背叛法院,就是背叛陛下。

    沒有比這更可恨,更狂妄的了。

    在問口供的時候擺脫自己的罪責,是盜竊真理的行為。

    這一點,法律早有準備。

    遇到這樣的情況,英國人一直有享受監獄、絞刑架和鐵鍊的權利。

    ” ①阿爾高國王,在特洛伊戰争中誤傷維納斯女神。

    法律在法文裡是陰性,故有仙女之說。

     “見一○八八年的Anglicacharta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義:英國憲章。

     法學家接着用他那種機械的莊嚴口氣,補充了一句: “Ferrum,etfossam,etfurcas,cumaliislibertatibus①。

    ” ①拉丁文:鐵鍊子,監獄,腳鐐手铐及其它自由。

     州長接着說: “囚徒,既然您不願意打破沉默(雖然您神志清楚,并且完全知道法院對您的要求〕,既然您窮兇極惡地進行拒抗,您就隻有被押到地牢裡來,這也是您罪有應得,您所服膺的就是刑法上所謂的‘嚴厲無情之刑’。

    您所受到的考驗是——法律要求我正式通知您——您被帶到這個地牢裡來,脫掉了衣服,赤着身子,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伸直,縛在法律的四根柱子上,肚子上放一塊鐵闆,然後在您身上放一堆石頭,您能夠撐得住多少就放多少。

    法律說:‘尚可增加’。

    ” “plusque①,”法學家證實州長的話。

     ①拉丁文:尚可增加。

     州長繼續說: “在這種情況下,在延長這個考驗之前,我,撒來州州長,曾經再三勸告您開口回答,雖然您處在拷問、鐵鍊、腳鐐、手铐和桎梏的威力之下,卻仍舊窮兇極惡,固執地保持沉默。

    ” “Attachiamentalegalia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文:法律上規定的刑具。

     “由于您的拒絕和頑固不化,”州長說,“同時也因為法律必須和犯人一樣頑強才算公平的緣故,于是根據法律和條文的命令,繼續進行考驗。

    第一天不給您吃的和喝的東西。

    ” “Hoeestsuperjejunare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文:這是上乘的齋戒。

     靜默了一會兒。

    那堆石頭下面傳來了犯人帶絲絲聲音的呼吸聲。

     法學家繼續他的中斷了的引文: “Addeaugmentumabstinentiaeciborumdiminutione①。

    不列颠習慣法第五百零四條。

    ”。

     ①拉丁文:同時還應該減少食物。

     這兩個人,州長和法學家,一直在輪流着發言。

    沒有比這種心平氣和的單調聲音更凄涼的了。

    悲哀的聲音跟不祥的聲音一唱一和。

    簡直可以說這是酷刑的主祭者和陪祭者在做頌揚法律殘酷的祭禮。

     州長又說一遍: “第一天不給您吃的和喝的東西。

    第二天給您吃的,不給您喝的;在您嘴裡塞了三口大麥面包。

    第三天給您喝的,不給您吃的;三杯水分三次倒在您嘴裡,那是從監獄的水溝裡舀來的。

    第四天到了。

    也就是說今天。

    現在,如果您仍舊拒絕回答,就把您撂在這兒,一直到您死了為止。

    是正義要求這樣做的。

    ” 一直幫腔的法學家表示贊成: “Morsreihomagiumestboneelegi①。

    ” ①拉丁文:死亡這個事實,是尊敬賢明法律的表現。

     “您要嘗到慘死的滋味,”州長接着說。

    “到了那個時候,哪怕您的血從喉嚨裡,胡子裡,胳肢窩裡流出來,哪怕是從嘴巴到腰間全身所有的孔洞都流血,也沒有人來幫您的忙了。

    ” “Athrotebolla,”法學家說,“etpabuetsubhircis,etagrugnousqueadcrupponum①。

    ” ①拉丁文:從喉嚨裡,胡子裡,胳肢窩裡,從嘴巴到腰間。

     州長繼續下去: “囚徒,您要注意。

    因為,後果要您自己負責。

    如果您放棄您可惡的沉默,如果您承認的話,您不過被絞死,并且還能享受‘麥爾代豐’的權利,也就是說您還能領到一筆錢。

    ” “Damnumconfitens,”法學家說,“habeatlemeldefeoh①。

    《依納法》第十章。

    ” ①拉丁文:坦白自己罪行者有享受“麥爾代豐”之權。

     “這筆錢,”州長又重複了一遍,“要用‘道依特京’、‘休斯京’和‘伽裡胡爾潘’付給您,按照亨利五世三年頒布廢除币制條例的規定,這三種錢币隻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才可以通用,除此之外,在您上絞架以前還有享受scortumantemortem①的權利。

    這些都是坦白認罪的好處。

    您樂意回答法院提出的問題嗎?” ①拉丁文:臨死前的幽會。

     州長停了下來,他在等待着。

    受刑者沒有任何動作。

     州長又開口了: “囚徒,沉默是一個危險大于安全的避難所。

    固執是罪大惡極的,必須受到處罰。

    在法院面前門聲不響就是對王冠不忠。

    不要再忤逆女王了。

    請您想一想女王陛下。

    不要再違背我們仁慈的女王了。

    在我跟您說話的時候,您直接回答她好了。

    做一個忠順的子民吧。

    ” 受刑者的喉嚨又咯咯地響了一下。

     州長又說下去: “瞧吧,您已經受了七十二小時的考驗,我們現在是第四天了。

    囚徒,今天是最後決定的日子。

    法律上規定第四天是對質的日子。

    ” “Quartadie,frontemadfrontemadduce①,”法學家嘟囔着說。

     ①拉丁文:第四天進行對質。

     “法律賢明的地方,”州長說,“在于它選擇了這個最後的時刻,來進行我們的祖先說的‘死亡般冷冰冰的審判’,因為這個時刻,隻要說一聲‘是’或者‘不是’,别人就會相信了。

    ” 法律專家接着說: “Judiciumprofrodmortell,quodhominescredendisintpersuumyaetpersuumna①。

    阿代爾斯坦王憲章第一卷,第一百七十三頁。

    ” ①拉丁文:到了“冷冰冰的死亡審判”的日子,隻要說一聲“是”或者“不是”,别人就相信了。

     又等了一會兒,州長的冷若冰霜的臉望着下面受刑的囚犯。

     “躺在地上的囚徒……” 他停了一下。

     “囚徒,”他嚷起來了,“您聽見我的話嗎?” 那人沒有動彈。

     “我用法律的名義,”州長說,“命令您睜開眼睛。

    ” 犯人的眼皮仍舊攏在一起。

     州長轉過身來,對站在左面的醫學博士說: “博士,請您診斷一下。

    ” “Probe,dadiagnosticum①,”法學家說。

     ①拉丁文:正直的人,請你診斷一下。

     醫生帶着一副官僚的僵硬神氣,從石闆上下來,走到囚犯跟前,他彎下腰,把耳朵湊在受刑人的嘴上,摸摸手腕、胳肢窩和大腿的脈搏,然後站起來。

     “怎麼樣?”州長說。

     “他還能聽見,”醫生說。

     “他能夠看見嗎?”州長問。

     醫生回答: “能夠看見。

    ” 州長做了一個手勢,承法吏和鐵棒官走了過來。

    鐵棒官站在受刑者的頭旁邊;承法吏停在格溫普蘭旁邊。

     醫生在柱子中間向後退了一步。

     這當兒,州長舉起那束玫瑰花,像牧師舉起酒聖水的刷子似的,提高了嗓門,用可怕的聲音向犯人說: “啊!壞蛋,法律請求你在死以前開口說話!你願意裝啞巴,想想看,墳墓就是個啞巴;你願意裝聾子,想想看,永劫不複的地獄就是個聾子。

    你想想死亡吧,它可比你還要壞。

    你考慮一下,你将要被人撂在這個地牢裡。

    聽好,我的同類,因為我也是一個人!聽好,我的兄弟,因為我是一個基督徒!聽好,我的孩子,因為我是個老頭子!你要留心,因為我是你的痛苦的主人,我馬上就要變成一個可怕的人了。

    法官的威嚴是法律的恐怖造成的。

    想想看,我自己也在我面前發抖。

    我自己的權力使我六神無主。

    不要逼得我沒有退路。

    我感覺到我心裡充滿了懲罰犯人的神聖的惡念。

    不幸的人,要存着一顆畏懼正義的正直而識時務的心,聽我的話。

    對質的時刻到了,你非回答不可。

    不要再任性抵抗下去了。

    本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想想看,結果你的生命是我的權利。

    聽好,快入土的人!除非你樂意在這兒幾小時,幾天,幾星期,慢慢地死去,被壓在石頭底下,在糞便之中,慢慢地在可怕的痛苦之中死去,你一個人呆在這個地窖裡,被人遺棄,遺忘,消滅,讓老鼠和黃鼠狼咬你,讓黑暗的動物啃你,可是别人卻在你頭上來來往往,買的買,賣的賣,馬車辘辘滾過。

    除非你願意一直在這絕望的深淵裡奄奄一息,咬牙切齒,痛哭,咒罵,沒有醫生來減輕你的傷口的疼痛,沒有牧師給你的靈魂送一杯聖潔的清水。

    啊!除非你願意慢慢地嘗着墳墓可怕的泡沫在你的嘴唇上出現的滋味,啊!我求你,我懇求你,聽我的話!為了救你,我呼求你,請你可憐自己,做我要求你的事情,向法院讓步,聽從它,請你轉過臉來,睜開眼睛,說吧,你是不是認識這個人!” 受刑者沒有轉過臉來,也沒有睜開眼睛。

     州長對承法吏和鐵棒官輪流看了一眼。

     承法吏除掉格溫普蘭的帽子和大衣,抓住他的肩膀,讓他的臉對着被縛在鍊于上的犯人那邊的光亮。

    格溫普蘭的臉好像出現在黑影裡的浮雕似的,突然被燈光照亮了。

     這時候,鐵棒官彎下身子,兩隻手扶着受刑者的鬓角,把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轉過來,對着格溫普蘭,然後用兩隻大拇指和兩隻食指掰開合在一起的眼皮。

    犯人的兩隻惡狠狠的眼珠子露出來了。

     犯人看見了格溫普蘭。

     他于是擡起頭來,睜大着眼睛望着他。

     他使出一個胸口上壓着一座大山的人所有的力氣,渾身哆嗦了一下,叫道: “是他!是的!正是他!” 接着,他突然爆發了一陣可怕的笑聲。

     “正是他!”他又說了一遍。

     說完,他的頭又放在地上,重新閉上眼睛。

     “書記官,記錄下來,”州長說。

     格溫普蘭起先雖然害怕,一直到這時為止,差不多還能強自鎮靜。

    犯人的“正是他”這句話使他心亂。

    “書記宮,記錄下來”這句話使他渾身冰冷。

    這時格溫普蘭仿佛才明白,雖然猜不出是什麼緣故,一個罪大惡極的罪犯在往命運裡拖他,同時他覺得這個人含糊不清的供同仿佛頸枷的鉸鍊一樣,已經套在他頭上。

    他想像着這個人和他一同拴在一個有兩根柱子的大枷上。

    格溫普蘭在恐怖裡掙紮着。

    他用一個老實人無限煩惱的口氣,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地講起來了。

    他渾身打哆嗦,吓得暈頭轉向,憂慮像瘋狂的子彈一樣襲擊着他,他信口說出來的話,都是人在愁極時湧上心頭的叫聲。

     “不對。

    不是我。

    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不可能認出我來,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他。

    晚上的演出還在等待我。

    你們要我做什麼?我要求我的自由。

    不單單是這個。

    你們為什麼把我帶到這個地窖裡來?那簡直沒有法律。

    法官先生,我再說一遍,這個人指的不是我。

    不管怎麼說我都是無罪的。

    這個我很清楚。

    我要回去。

    這是不公道的。

    這個人跟我毫無關系。

    您可以調查。

    我過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活。

    您把我抓來,就跟抓一個小偷似的。

    為什麼要這樣到這兒來?這個人,我怎樣能知道他是什麼人呢?我是個在江湖上流浪的人,我在市集上,市場上演滑稽戲,我是笑面人。

    來看我的人相當多。

    我們是在泰林曹草地上。

    十五年以來,我一直老老實實地幹我的行當。

    我現在二十五歲。

    我住在泰德克斯特客店。

    我叫格溫普蘭。

    法官先生,請您饒恕我,讓他們把我從這兒弄出去吧。

    不要欺負卑賤的苦命人。

    請您可憐我吧,我什麼也沒有做過,我既沒有靠山,也沒有能力自衛。

    現在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可憐的走江湖的。

    ” “站在我面前的,”州長說,“是克朗查理和洪可斐爾子爵,西西裡的科爾龍侯爵,英國的爵士,費爾曼-克朗查理老爺。

    ” 州長站起來指着他的扶手椅,向格溫普蘭說: “閣下,您請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