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單桅船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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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更可怕的了。

    這是世界這個野獸的怒吼。

    我們叫做物質的這個深不可測的有機體,這個無數的能的混合體(我們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裡面有一種使人栗栗危懼的無從捉摸的意志),這個盲目而黑暗的宇宙,這個謎樣的自然的精靈,發出一種持續不斷的怪叫,沒有人類的語言清楚,卻比雷聲響亮。

    這個聲音就是飓風。

    從鳥巢、雛鳥窩、交尾期、閨房和家庭裡發出來的是叫聲、啁啾、歌唱、喁喁私語和說話的聲音。

    從虛無(也就是說天地萬物)中發出來的叫聲卻是飓風。

    前者的聲音是宇宙靈魂的表現,後者的聲音卻是宇宙的精怪的化身。

    這是無形無象的怪物的怒吼。

    這是冥冥之神發音不清的語言。

    真是又動人又吓人。

    叫聲在天空裡,在人類頭上,此呼彼應,時起時落,不停的滾動,變成了聲波,發出各種各樣令人心搖神蕩的聲音,一會兒在耳邊爆發一陣刺耳的号聲,一會兒又轟隆隆的消失在遙遠的地方。

    這種令人頭暈目眩的鬧聲好像是說話的聲音,其實也真是說話的聲音。

    這是世界努力說話的聲音,是宇宙的奇迹在自言自語。

    這種如泣如訴的聲音是黑暗世界的脈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難,心裡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對的東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訴出來。

    大部分說的都是廢話,這不是力量的表現,而是一種慢性病的發作,癫痫性的痙攣,使我們好像親眼看見無限的空間遭了大難。

    有的時候我們仿佛聽見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揚自己的權利的呼聲,這是渾沌要求重新統治生靈萬物的微弱的呼聲。

    有的時候,我們似乎聽見空間在哭訴,在替自己辯護。

    仿佛世界提出的控訴開庭了;整個的宇宙就是一場訴訟;我們聽着,打算了解雙方提出的理由和它們各執一詞的可怕的聲音。

    黑暗的呻吟像三段論法一樣堅定。

    這是引起思想混亂的地方,也是神話和多神論所以存在的原因。

    除了這種低沉的嘈雜聲以外,還有許多一閃即逝的神怪的黑影,複仇女神的影子勉強能夠辨認出來,雲裡露出了這三個女神的胸部,陰間的那些妖怪比較清楚。

    沒有比這種哭聲,笑聲,飄忽無定的鬧聲,不可思議的問話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聲音更可怕的了。

    人類聽了這種可怖的咒語簡直不知道會落到什麼地步。

    這種刻薄的怨語把人類壓倒了。

    這暗示什麼呢?什麼意思呢?威脅誰,又祈求誰呢?這是盡情的發洩。

    這是懸崖與懸崖之間、天空與海水、風與浪、雨與岩石、天頂與地底、星星與海沫之間的喧鬧,這是深淵敞開喉嚨的吵鬧。

    其中摻雜着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和惡意。

     黑夜的吵鬧和它的沉默是同樣悲哀的,使人感覺到未知世界的憤怒。

     黑夜就是一個現實。

    什麼現實呢? 還有,我們對黑夜和朦胧必須加以區别。

    黑夜是絕對的,朦胧是複合的。

    所以語言的邏輯,不許黑夜用複數,也不許朦胧用單數。

     夜霧似的神秘給人一種毀滅和轉眼即歸虛無的感覺,給人一種天崩地陷和人類凄慘的命運即将來臨的感覺。

    大地已經不存在了。

    使人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

     在廣大無邊、難以形容的黑暗裡,似乎有一種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東西;不過這活生生的東西是我們的死亡的一部分。

    到了我們走完人世間的道路,黑暗變成我們的光明的時候,生命之外的生命就來支配我們了。

    現在呢,黑暗好像在撫摸我們。

    黑暗本身就是一種壓力。

    黑夜像一隻放在我們靈魂上的手。

    到了一定的可怖而又莊嚴的時刻,我們就會感覺到躲在墳墓的牆壁後面的東西壓在我們頭上了。

     沒有比海上遇到風暴的時候,更能感覺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

    可怕而又古怪。

    古代呼風喚雲的天神——這個阻撓人類意志的惡煞——有一種沒有定型的元素,一種無邊無沿的散沙似的物質,一種靜止不動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随便什麼形狀。

    神秘的暴風雨總是按照一個變化不定的意志行事,這個意志的變化,不管表面也好,實質也好,我們都無法揣測。

     詩人總是說這是波浪的反複無常。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反複無常的東西。

     我們的大自然叫做反複無常的謎樣的東西,對人生叫做偶然的東西,不過是一種還沒有發見的規律的現象罷了。

     第八章NIXETNOX① ①拉丁文:雪和夜。

     暴風雪的主要特點是黑暗。

    在暴風雨的時候,大自然的顔色是陸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蒼白,現在恰恰相反:烏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

    下面是泡沫,上面是烏黑的一片。

    天邊籠罩着雲霧,天頂好像蒙着黑紗。

    暴風雪好像一個挂滿了喪慢的主教大堂。

    不過教堂裡一點燈光也沒有。

    浪頭上沒有電光,沒有火花,沒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麼也沒有。

    從赤道來的旋風會帶來火光,從北極來的旋風卻熄滅了所有的光芒,這是兩者不同的地方。

    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地窖的圓頂。

    從黑夜裡落下來的蒼白的點子,在海天之間猶豫徘徊。

    這是雪片。

    雪片在空中飛舞,飄飄下降。

    好像成了精的僵屍布的眼淚。

    瘋狂的北風吹着繁星似的雪片。

    黑暗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瘋子在黑暗裡暴跳如雷,有如墳墓裡的喧鬧,複棺布底下的風暴。

    暴風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測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顫抖着。

     北極的風像電一樣,雪片還沒有落下來就變成了冰雹。

    天空裡到處都是冰雹做的子彈,海水像中了開花炮似的,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沒有雷聲。

    北極風暴的閃電也是靜悄悄的。

    我們有時候說貓“在咒人”。

    也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這種閃電。

    它像一張半開半閉的無情大嘴似的威脅着人類。

    暴風雪是一種又瞎又啞的風暴。

    往往暴風雪過去了,船變成了瞎子,船員也變成了啞巴。

     要想從這種危險中逃出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認為非翻船不可,也是錯誤的。

    狄斯卡和卑爾新的丹麥漁民,捕捉黑鲸魚的人,到白令海峽去尋找銅礦河河口的海爾納,赫遜,麥根齊,溫古華,洛斯,杜蒙-多斐爾等,都在北極地帶遇到過很厲害的暴風雪,并且逃了出來。

     單桅船張滿了帆,驕傲地駛進這樣的風暴。

    真所謂以毒攻毒。

    蒙高馬利從盧昂逃出來的時候,也跟單桅船一樣大膽,他劃動所有的船槳,朝攔在拉波葉的塞納河上的鐵鍊子沖過去。

     “瑪都蒂娜号”走得很快。

    它側着船身航行,有時船帆跟海面形成一個十五度的角,可是鼓膨膨的龍骨挺結實,像膠在水面上一樣。

    龍骨在抵抗飓風的推動。

    船頭上的那盞燈籠依舊在放光。

    圓球似的雲朵裹着狂風,壓在海洋上,越來越厲害的侵蝕着單桅船周圍的海面。

    看不見一隻海鳥,看不見一隻海鷗。

    除了雪以外什麼都沒有。

    看得見波浪的地方越來越小,顯得很可怕。

    現在隻能看見三四個巨浪了。

     一道道紫銅色的閃電不時在天邊和天頂中間的層雲後面出現。

    寬廣的閃電照亮可怕的烏雲。

    遠處突然出現的火光,雖然隻有一秒鐘的工夫,卻照亮了雲和天上鬼影飛馳的混亂現象,使人好像遠遠地瞥見了地獄似的。

    雪片襯着火光的背景,變成一個個黑點,好像是在爐子裡飛舞的黑蝴蝶。

    接着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第一陣暴風過去以後,總是緊緊地追着單桅船的狂風,低沉地吼起來了。

    這種低沉的吼聲,好像是壓低喉嚨、狠狠争吵的聲音。

    沒有比風暴的獨語更叫人驚心動魄的了。

    這種凄涼的吟誦聲,仿佛兩種神秘的交戰力量的暫時休戰,使人覺得它們在冥冥之中虎視眈眈地互相注視。

     單桅船瘋狂地向前疾駛。

    兩張大帆使用得特别得力。

    天和海的顔色跟墨水一樣,噴射的浪花比船桅還高。

    一個個浪頭像泉湧似的沖上甲闆,船每一次搖動,一忽兒是右舷的錨鍊洞,一忽兒是左舷的錨鍊洞,變成一個個往海裡噴泡沫的嘴巴。

    婦女躲在艙房裡,男子待在甲闆上。

    亂飛的雪片不停地旋轉。

    浪頭跟雪花攪在一起。

    所有這一切都好像怒不可遏。

     這當兒,這夥人的頭目站在船尾的舵柄旁邊,一隻手抓住護桅索,另一隻拿下他的包頭布,在燈光裡搖着,他沉醉在這一片黑暗裡,得意,傲慢,一臉了不起的神氣,披頭散發的叫道: “我們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其餘的逃亡者跟着喊道。

     這一夥人手裡拿着船索之類的東西,站在甲闆上。

     “烏拉!”頭目喊道。

     大夥兒也在暴風裡跟着喊: “烏拉!” 當叫聲在暴風裡停下來的時候,船的另一頭有一個莊嚴的高嗓門說: “靜一點!” 大家掉過頭來。

     他們聽出這是博士的聲音。

    夜色更黑了;博士的瘦長身材倚着桅杆,所以别人看不見他。

     這聲音又說: “你們聽!” 大家都沉默了。

     他們在黑暗裡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鐘聲。

     第九章隻好受怒海的擺布 正在把舵的船主突然笑起來了。

    “鐘聲!很好。

    我們現在是左舷搶風行駛。

    鐘聲說明什麼問題呢?右舷就是陸地。

    ” 博士慢吞吞地用堅定的口氣回答: “右舷沒有陸地。

    ” “有!”船主嚷道。

     “沒有。

    ” “有鐘聲必有陸地。

    ” “鐘聲是從海裡來的,”博士說。

     連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聽了也毛骨悚然。

    船艙的方格子裡露出兩個女人蒼白的臉,好像是兩個突然出現的幽靈。

    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瘦長的身影這時才離開了桅杆。

    黑夜裡又遠遠傳來了鐘聲。

     博士接着說: “在波特蘭和海峽群島中間的海面上,有一隻信号浮标。

    這個浮在水面上的浮标是用鍊條系在暗礁上的,浮标上有一個鐵架,架子上挂着一口鐘。

    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大浪震動浮标,鐘就響了。

    這就是你們聽見的鐘聲。

    ” 博士等一陣強烈的北風吹過,又聽見鐘聲的時候,接着說: “如果在風暴裡聽見這個鐘聲,并且刮西北風的話,那就完了。

    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風給你帶來了鐘聲。

    風是從西面刮來的,而阿杜萊的暗礁在我們東面。

    你們隻有在浮标和暗礁中間的時候才能聽到鐘聲。

    風正在把我們趕到暗礁上去。

    因此我們是處在浮标的危險的一邊。

    要是我們走的是應該走的一邊,在安全的海面上行駛的話,就聽不見鐘聲。

    因為風不會把聲音刮到這兒來,即使在浮标旁邊走過也一點都不知道。

    我們已經是走錯了路。

    鐘聲也就變成了翻船的警鐘。

    你們聽!” 博士在說話的時候,風勢低下來了,鐘聲慢慢地響着,一下接着一下,時起時落,仿佛在證實老頭兒的話似的。

    簡直可以說是深淵的喪鐘。

     大家都凝神屏息地聽着,一會兒聽聽博士說話的聲音,一會兒聽聽鐘聲。

     第十章風暴是個殘忍的野人 這當兒,船主拿起傳話喇叭喊道: “Cargatetodo,hombres!①解開帆腳索,拉緊支桅索的滑車,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駛!向海洋行駛!船艏對準浮标!船艏對準大鐘!那裡就是洋面。

    我們還有希望。

    ” ①西班牙文;夥計們,準備起來! “試試看吧,”博士說。

     我們在這裡順便說明一下,這個海上鐘樓式的浮标,在一八○二年已經除掉。

    現在年紀大的老海員還記得聽過它的聲音。

    它的警告往往是過遲了。

     船主的命令馬上就執行了。

    那個朗獨克人當了第三個水手。

    大家都來幫忙。

    他們不但把帆索卷起來,連船帆也都卷起來了。

    他們扣好帆角鐵圈,縛住角帆索和帆緣索;把護桅索縛在滑車的繩索上,作為後支索。

    他們用木頭夾緊船桅,釘上船艙的扣闆,這是使船艙不進水的辦法。

    這些工作雖然做的時候有點混亂,可是做得很地道。

    現在單桅船的設備已經簡單到凄涼的程度。

    可是就在單桅船收卷帆篷、盡量縮小體積的時候,船受到的風浪的騷動卻越來越大了。

    巨浪排山倒海地來了。

     飓風像個性急的劊子手一樣,迫不及待地宰割單桅船。

    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聲,中桅帆刮下來,船幫折斷了,護艙闆刮走了,桅杆斷了,各處都是爆裂的聲音。

    船纜也松了,雖然錨結有四睛長。

     暴風雪的磁力,起了幫助破壞繩索的作用。

    繩索斷了,可以說磁力和風力都有功勞。

    各處的繩索部脫了滑車,沒有用了。

    兩頰——船頭和屁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壓力之下。

    一個浪頭帶走了指南針和它的架子。

    第二個浪頭把小艇帶走了,小艇本來是按照阿斯杜利亞人的古怪的習慣挂在船架上的。

    第三個浪頭把斜桅帆槍沖去,第四個浪頭把聖像和燈籠一齊沖掉。

     現在隻剩下船舵了。

     他們點着了一個用亂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挂在船頭上代替失掉的燈籠。

     桅杆斷做兩截,上面的帆索、滑車和帆行亂七八糟的堆在甲闆上,跟一堆破布似的,臨風抖動。

    桅杆倒下來的時候,把右舷的船幫砸壞了。

     船主一直在把着舵,高聲叫道: “隻要我們能駕駛,就沒有關系!吃水部很結實。

    斧頭!斧頭!把桅杆砍到海裡去!掃除甲闆上的障礙!” 水手和旅客瘋狂地投入了緊張的戰鬥,這也不過是幾斧頭的事情。

    他們從船邊上把桅杆推了下去。

    甲闆上收拾幹淨了。

     “來,”船主接着說,“你們找一段帆索,把我綁在舵上。

    ” 他們把他綁在舵柄上。

     他們綁的時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

    他對着大海狂呼: “叫吧,你這個瘋婆子!叫吧!我在麥其洽古角見過比這還厲害的哩!” 綁好以後,他帶着身臨絕境的那種反常的快樂心情,雙手把着舵。

     “一切都很好,夥計們!勃格羅斯聖母萬歲!向西行駛!” 船舷旁邊的一個巨浪打在船尾上。

    在風暴裡,到了一定的時候,總有一種猛虎似的兇狠的海浪,肚子貼着海面爬了一會兒,然後大吼一聲,咬牙切齒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撲過來,撕斷它的肢體。

    泡沫吞沒了“瑪都蒂娜号”整個的船尾。

    在黑夜與海浪的騷亂中,傳來了一陣撕裂的聲音。

    等到浪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來的時候,船主和舵都不見了。

     全都沖掉了。

     舵和縛在舵上的人被浪頭卷進萬馬嘶鳴的風暴裡去了。

     逃亡者的頭目怔怔地望着黑夜,叫道: “Tebudasdenosotros?①” ①西班牙文:“你這不是跟我們開玩笑嗎?”——原注 緊接着這個挑戰的叫聲,另外一個聲音叫道: “抛錨!把船主救上來!” 大夥兒朝絞盤奔去。

    他們抛錨了。

    單桅船隻有一個錨。

    在這種情況下抛錨,錨到了海底就完了,因為海底是硬石頭和瘋狂的巨浪。

    錨索像一根頭發似的折斷了。

     錨留在海底。

     船頭的破浪角上現在隻剩下那個用望遠鏡了望的天神像了。

     單桅船從此變成了一個順水漂流的東西。

    “瑪都蒂娜号”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

    剛才它還張開翅膀,幾乎是惡狠狠的飛翔,現在卻一籌莫展了。

    它所有的肢體不是被砍斷了,就是脫衡了。

    它變成一個關節僵硬的病人,隻能聽任瘋狂海浪的擺布。

    隻幾秒鐘的工夫,一隻鷹就突然變成一個少腿沒胳膊的殘廢品了,這種事隻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間的嘯聲愈來愈可怕。

    風暴好像一隻大得可怕的肺囊。

    它給這一片無邊的黑暗罩上了越來越悲哀的氣氛。

    海上的鐘聲絕望地響着,仿佛打鐘的是一隻殘忍的手。

     “瑪都蒂娜号”像一個漂在水上的軟木塞一樣,聽任海浪支配。

    它不是在行駛,而是随波飄流,随時随刻都可能像一條死魚似的,翻轉身來。

    幸虧船身完好,一點不漏水,所以沒有翻船。

    船在水上漂來漂去,船闆一塊也沒有松動。

    既沒有裂縫,也沒有路隙,艙裡一點兒不漏水。

    這還算幸運,因為抽水機已經壞了,不能用了。

     單桅船在滾滾的波濤中拼命地跳。

    甲闆像一個患隔膜痙攣的病人作嘔似的,不停地顫動。

    可以說它在想盡辦法,要把船上遭難的人扔出去。

    他們死死抱住沒有用的船具、船幫、橫木、舷索、帆索、折斷的船舷,彎曲的護船闆和船上所有殘存的東西,木闆上的釘子把他們的手都割破了。

    他們不時地支着耳朵聽着。

    鐘聲愈來愈弱,仿佛它也奄奄一息了。

    像臨死前斷斷續續的喘息。

    最後連喘息的聲音也消失了。

    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離浮标有多遠?鐘聲使他們害怕,它的沉默又使他們恐怖。

    西北風把他們趕到一條可能是無法挽回的路上去了。

    他們感覺到一陣陣的狂風不停地趕着他們。

    船跟一個順水飄流的東西似的向黑暗前進。

    沒有比這樣的飛馳瞎間更可伯的了。

    他們覺得前面、上面和下面都是深淵。

    這不是前進,而是沉淪。

     突然間,喧騰咆哮的雪霧裡出現了一團紅光。

     “燈塔!”遇險的人嚷道。

     第十一章卡斯蓋 這是卡斯蓋燈塔。

     十九世紀的燈塔是一種高高的圓錐形建築物,上面安着一個機械化的照明設備。

    現在的卡斯蓋燈塔的式樣很特别,是三個白塔,每一個塔頂上都有一間燈房。

    三間燈房在鐘輪上不停的旋轉,走得很準,夜裡值班的人從海裡望過去,能夠看見光亮的是在甲闆上走十步的時間,看不見光亮的是二十五步。

    焦點和圓鼓形的八角尖頂的旋轉都是精心設計出來的。

    八面寬大的玻璃一張挨着一張地排列着,上面和下面是兩套折光環。

    這種幾何圖形的裝置經得起風浪的襲擊,因為玻璃有一毫米厚,盡管如此,玻璃有時候還是給海鷹撞碎,它們像飛蛾似的直撲燈塔。

    連裝置這種機械的建築物本身也是依據數學來建造的。

    每一樣東西都是樸素、嚴謹,沒有浮飾、精密、正确的。

    燈塔就跟數目字一樣。

     在十七世紀,燈塔是海岸上的裝飾品。

    燈塔必須造得富麗堂皇。

    塔上盡是些陽台、欄杆、小塔、小屋、小亭子、風信雞。

    什麼遮障啦,雕像啦,葉飾啦,旋飾啦,浮雕啦,大大小小的人像啦,刻着碑文的卷軸形裝飾啦,等等,無不應有盡有。

    愛蒂斯東燈塔上寫着:“Paxinhello”①。

    我們在這兒順便提一下,這項和平宣言可不一定能夠解除海洋的武裝。

    溫斯丹萊在普利茅斯前面的一個波濤洶湧的地方,自己花錢造了一座燈塔,上面就刻着這幾個字。

    燈塔造好了,他在暴風雨的時候躲在裡面試試這個宣言靈驗不靈驗。

    結果風暴來了,連燈塔帶溫斯丹萊一起卷走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過事裝飾的建築物很容易招風,正像愛打扮的将軍作戰時容易招子彈一樣。

    不但石頭标新立異,連銅、鐵和木頭也争奇鬥妍。

    鐵件往外冒頭,木頭棱骨突出。

    從側面望過去,塔壁的蔓藤花紋中間到處都是各種又有用又無用的小玩意兒,什麼辘辘啦,滑車啦,滑車轱辘啦,秤錘啦,梯子啦,起重機啦,救命錨啦,等等,随處都是。

    塔頂的燈竈四周裝着精工制造的鐵架,上面插着一根根用浸過松脂的粗繩做的燈芯,燈芯燒得很旺,什麼風也吹不滅。

    燈塔從上到下,一直到燈房,每一層所有的旗杆上都挂滿了标志着各種紋章、各種信号的航海旗、槍旗。

    軍旗、燕尾旗。

    在風暴裡看起來,真是蔚為奇觀。

    海上遇難的人要是在深淵的邊緣望見了這種好像在冒冒失失的挑戰似的火光,立時就會心豪膽壯。

    但是卡斯蓋燈塔可不是這種燈塔。

     ①拉丁文:有戰争才有和平。

     當時它不過是一個原始形式的燈塔,還是亨利一世在“白船号”沉沒以後建築起來的。

    這是岩石上的一個火光熊熊的火堆,四周都圍着鐵欄杆,好像被風吹動的一頭火紅色的頭發。

     從十二世紀以來,這座燈塔裡唯一改進的地方是一六一○年在燈房裡安了一個鐵風箱,利用一個吊着一塊石頭的鋸齒形挂鈎的擺動來扇風箱。

     海鳥飛到這類古燈塔裡遭到的命運比我們現在的燈塔要慘得多。

    光亮吸引着飛鳥,它們朝塔燈直撲過去,結果跌在火堆裡,簡直像在地獄裡受苦的黑色鬼魂似的;有時它們逃出了火架,落在石頭上,身上冒着煙,瘸着腿,眼睛看不見,像燈邊烤得焦頭爛額的飛蛾。

     卡斯蓋燈塔對一隻能夠操縱的裝備齊全的船來說,是有用處的。

    它對你說:“注意!這兒有暗礁!’可是對一隻沒有設備的船來說,就可怕了。

    船身癱瘓麻木,失掉自制能力,無法抵抗瘋狂的海浪和暴風的襲擊,仿佛一隻沒有鳍的魚,一隻沒有翅膀的鳥,隻能随風飄蕩。

    燈塔告訴它的最後結局、指出它注定要消逝的地點,通知它葬身魚腹的日期。

    燈塔變成了墳墓裡的燈光。

     總之,它讓你看見這個可怕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