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活火烹茗 深山來舊雨 隻雞鬥酒 古廟戲神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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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得作罷。

    曉星随問:“今日親友可多?”老姜說:“洗手多年,隐退已久,無什驚動。

    連内人想給他沒出息的兄弟一封信,都因久無音息,無處投遞作罷。

    ”曉星聞言,知不會再生枝節,當即作别起身。

    由此許明想拜南明老人為師之念更切,次日堅辭回蘇,和乃父說明,徑往南明山白水村投師不提。

     曉星趕往何家,途中遇見何異得意門人追風手砌欽,說奉師命黃昏前得報,知他有事路過,隻為長子婚期,遠客衆多,不及分身出迎,适聽下人傳語,有同行友人借宿,知師伯必往後山姜家一行,特來迎請等語。

    曉星方以為今日之事做得幹淨,不知殺二賊時有人伏側窺伺,洩了機密,聞言暗贊老何畢竟比老姜強得多,瞞他不過。

    姜,何兩家已是新親,早晚難隐,倒不如把話言明,由何氏夫妻透話與冉金紅,免得異日贻累堯民。

     及至見面一問,才知洩機的也是一個老朋友,事情隻他和何異知道,并未對第三人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憑冉金紅和所約黨羽,雖非自己對手,終難免牽扯到别人身上,既能無事,自然平息為是。

    料知何異不會告人,也就罷了。

     賓主五人正談之間,門外忽來一人,小童鋤煙連忙走出,問了幾句,進屋向何異代聲回禀。

    何異笑謝堯民等三人道:“三公辱臨,蓬舍生輝,怎還賜此厚禮?”堯民等謙道:“令郎嘉禮,适在客中,無以為贈,微物戈戈,不足挂齒。

    ”何異道:“我隻顧延款佳客,還未及令小兒參拜呢。

    ”随命小童傳話,着新郎來此拜見。

    原來良夫在路上已和堯民商好,命張福到了何家,即将行筐中所帶的文具書籍和兩匹文錦取出,作為賀禮,所送俱是精品。

    管禮的人見來客素昧平生,投宿路過,送此重禮,不敢作主,徑來請示。

     何異因堯民等三人不是風塵俗吏,一見如故,又是曉星知己患難之交,頗願結納,并未客套。

    來人聞命去後,曉星笑道:“老何你明知我身無長物,難道叫我白受小輩的禮麼?”何異道:“我因三公淵雅端凝,一見心折,故令小兒來拜識,日後也好得些教誨。

     還不知你随身法物隻是一領青衫麼?你便說得怎俗?”曉星笑道:“現有三兄在此,虞公固今之名宦,便魏、錢兩兄,戟門揖客,鈴閣上賓,也非寒酸一流,便看得我輩落拓文人一錢不值麼?老姜那裡我沒有送禮,也沒擾他。

    憑你這一說,我倒不能空手,反正慷他人之慨,連你那新過門的令賢媳也叫出來我見見吧。

    ” 堯民聞言,見曉星深秋天氣隻穿着一件單布衫,連個荷包都沒有,一想自己身上帶着幾件漢玉,良夫、新民也都各有精巧玩物随身,方欲開口,良夫忙使眼色止住。

    何異已命鋤煙進去傳話,一面答道:“數年不見面,居然世故起來,這倒出我意料之外。

    拜見應該,隻是姜女幼得父母鐘愛,金珠珍飾非其所好,你又名滿天下,不比尋常人物,莫拿出手來叫人看低了你,連我當老的也不好看相。

    最好把你那三十六形掌法略微傳授一點,算做見面禮兒,一文不花,他們還感激一世,你看如何?”曉星道:“人說你老奸巨猾,果然不差。

    怪不得當着生朋友一點也不客氣,我才張口,立時喊人去叫,原來看準我來得荒疏,身無長物,就有也是一些世俗東西,就勢取巧。

    說倒容易,此掌非一朝一夕所能傳授,我哪有心情、閑空在此久留,是件禮物就拉倒了。

    素不好名,管她看高看低呢。

    ” 何異因長子何-武功頗好,知曉星不肯收徒,意欲請他略微指點。

    一聽這語氣,料定曉星不給則已,隻出手決非尋常物事。

    但是曉星憑着一身絕藝遊戲人間,平日揮手千金,取之盜泉,捐彼注茲,晃眼辄盡,往往身伴一文不名,也不攜帶一件兵器。

    來時倉猝,有什出奇之物帶在身旁?内心尋想,不禁對曉星看了幾眼。

    曉星笑道:“你看我囊中空空,拿不出東西來麼?”何異笑道:“我知你神通廣大,詭異莫測,但這倉猝之間,常物不足為奇,如真罕見之物,卻也難得呢。

    ”曉星含笑不答。

     一會工夫,鋤煙入報:兩小夫婦請見。

    何異吩咐進來。

    跟着兩個身容俊秀的侍幾手持紅燈,引了新郎夫婦走進。

    何異一一引見,先命拜過堯民等三人,再拜曉星。

    三人見那新郎年約二十左右,生得猿臂蜂腰,英姿飒爽,卻不帶一毫粗犷之氣。

    新娘長身玉立,貌頗美豔,略嫌風目含威,英芒閃蘊,性情好似不甚柔和,拜罷起立,堯民等因與主人一見如故,既以父執之禮來見,自免不了一番祝勉之辭。

    好在三人都愛收藏古玉,身帶零星玩物頗多,各取了兩件作見面禮。

    何異對于此道也頗内行,見三人所賜俱是精品,心中另有打算,并未客套,徑令新夫婦拜謝收下。

    何異見曉星望着兩小夫妻隻不作聲,随向何-使個眼色笑道:“你司空伯父見三位老伯賜你夫妻這些精品珍物,早就說有好東西賞賜你們,隻是來得匆忙,不知你今日授室,未曾帶來,你夫妻先上前拜謝罷。

    ” 何-夫妻來時,早得鋤煙報信,知道父翁意欲僵激曉星,好學他一點手法,聞言恭恭敬敬走近前去,禮謝起身。

    何-笑道:“老伯父以前答應過我,早晚教我幾手,如今又是好幾年了。

    重賜我不敢領,隻求略微指點,便感謝不盡了。

    ”曉星笑道:“這話不錯,我原答應過早晚偷人家一點門道給你。

    但見面禮是見面禮,與傳授手法不同。

    照你這樣說來,你用得着的東西也不要了麼?那麼賢侄媳這一份呢?”何-方欲答言,何異卻聽出曉星所賜之物果在身邊帶着,既稱合用,必不尋常,忙插口笑道:“司空伯父厚賜之外,仍要傳授手法,我兒何修得此?還不快謝!” 何-重又單獨拜倒。

    曉星叫道:“老何,你要兒子做磕頭蟲麼?告訴你有,一定是有,這忙作甚?”又對何-道:“你老子欺我身無長物,想叫你僵我呢,如何信他?再磕頭,我就走了。

    ”何憬笑答:“小侄不敢,明早我多敬老伯父幾杯新開壇的陳酒,走時再帶上兩壇如何?”曉星笑道:“一窯裡燒不出兩樣好瓷,幾年不見,也學得這麼壞法。

    實對你說,我随身哪會帶什麼好東西,這原是日前無心中撿的。

    當時有我一個師侄想要,我因他手辣,不許學這類東西,沒有給他。

    本意還你昔年願心,不過要等事完回來或是異日路過再送,沒想到會在今日來此。

    這東西恰好是一對,用雙的你已無此功力,小夫妻二人各用一柄,再好沒有。

    我适才是看你二人秉賦,好用哪一種手法練習,你老子以為我耍賴,就猴急了。

    今晚我下榻此地,天明即行,無多餘暇。

    其實一說就會,不用怎教。

    如要多學兩手,少時客眠人靜,略來片刻,即可學會。

    不過你正新婚之夜,誤你洞房吉時,卻來從我學武,未免有點煞風景罷了。

    ” 新娘原是巾帼英雄,久聞曉星大名,一聽便知是一對珍奇武器,巴不得也随着從學。

     聽曉星隻令夫婿到時往前,忍不住答道:“家父也是老伯父的朋友,為何隻傳授他一個,莫非這還分什麼厚薄麼?”曉星笑道:“姜賢侄女莫挑眼。

    我因世上俗禮太多,弄不清楚。

    吉日良辰,新夫婦都離房他出,恐有什麼禁忌,故此隻教賢侄一人前來。

    我教他,他再教你,不是一樣?既然如此好學,東西給你們看過,暫放這裡,先各回房,三更後一同來吧。

    ”随說,伸手衣内,由腰間取出兩件軟兵器,兩手分持,微微一抖,铮铮兩聲,立時挺直。

     何-夫妻見那兵器長約三尺二寸,共是七節,每一節一寸半寬、四五寸長、寸許來厚,首節直柄,是個上有鋒棱、七八寸大的鋼環,環上橫着一個比環略大月牙,另一柄沒有月牙,環上卻有二十四個寸許長的芒角,精光湛湛,鋒利非常,通體都有機簧連接。

     不用時可以化成一條鐵環帶束在腰間,用起來能剛能柔,運用随心,不禁喜出望外,忙又拜謝。

    何異知是大-和尚的七星日月環,适聽兇僧死在曉星手内,本想詢問此環下落,不料會落在愛子手内。

    曉星身材瘦小,又隻穿件單藍布衫,圍着這麼兩件易現棱角的兵器,來了半日,竟未看出,又是驚喜,又是佩服,稱謝不已。

    堯民等遇盜時,相隔戰場尚遠,隻覺兇僧所用兵器精光閃閃,上下翻飛,不是尋常刀劍,并未看清,這時近前看了,也都驚贊不置。

    曉星卻是冷冷的對小夫妻道:“你們想必尚有許多禮節,先回房吧,三更人靜,再來好了。

    ”兩小夫妻隻得放下鐵環,分别拜辭而去。

     何異問兇僧飛钹下落,曉星道:“當時在場人多,除甘老頭子自覺不好看相,抱了伊商屍首先走外,下剩還有六七位,每人取上兩三面,都分散了。

    ”何異道:“此钹聚五金之精,千錘百煉而成,能砍斷好幾層鐵甲,端的人間少有的利器。

    休說全得,隻要有三四面,加上精鋼,找一個鑄刀劍的極好工匠,重新化煉鼓鑄,打成刀劍,足可吹毛削鐵。

    賊秃是你殺死,怎不取他幾面?”曉星道:“那十三面飛钹俱是彭謙、康成二人打落。

    人家把賊秃追到林邊,我乘機縱出,将賊秃一掌打傷,本心連日月環都不想要,還是我師侄黑摩勒想撿便宜。

    因他素來逞能自恃,留在身邊不問能否使用,早晚必有一場大争端,想起以前曾經答應過令郎,徒弟未收,早晚送他一點東西。

    老着臉皮,許了小黑一點願心,強要過來,怎好意思再分一份?我這些年來,雖然老想物色一口寶劍,如用這類東西化煉打造,卻不合我的用呢。

    ”何異道:“幹、莫之類神物異珍,世上能得幾口?照你這樣胃口,慢恐再過些年,也難如願吧?”曉星答道:“那也不能一定,心堅意誠,神物自能求主,早晚終會遇上,你自聽我好音吧。

    ”何異又代愛子探問練那日月雙環之法,曉星一一告知,隻囑:“這類功夫須要循序漸進,不可任性求速,須知大-和尚内外功均臻上乘地步,練此數十年,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雖另一手法,與大同不同,年輕人多好勝,還是穩一點,慢慢加功,免有不到之處弄巧成拙,尤忌資禀功力不夠妄用雙環,遇見能手,易現破綻。

    ”何異與曉星雖門路不同,武術一道終是行家,自然一說便透,全部記下。

     賓主五人又略談了片時,何異早命人來,照曉星意思将客榻安好。

    中間張福隻進來回了一次話。

    堯民見主家已有精潔鋪陳,小童伺應,靈敏周到,便命退去。

    何異見夜已深,請客安歇。

    堯民等知主人已累了一整天,明日還要餞别,無法辭謝,如若早起,定累他不能安睡。

    好在離家已近,多耽擱半日一樣趕到,臨時變計,說明日過午方走,少時還與曉星對榻夜話,恐起不早,務請主人不必早臨。

    曉星笑道:“這兩三天正是他作牛馬的日子,-裡-嗦好些禮節,便沒我們,他能睡得早麼?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自為兒子高興,用不着承他空頭人情,還是一早起身,早到永康的好。

    ”何異笑道:“我正嫌禮節不誠,挽留不住佳客,難得虞老先生說多留半日,使我稍伸地主之誼,稍得快聚。

     你不代我留客,反倒強勸客走麼?”曉星道:“他三位什麼時走均可,反正我一天亮非走不可,你那令郎賢媳都等急了,還不快些進去?”何異又向三人叮咛:“莫聽曉星之言,務必再聚半日,他愛走,走他的好了。

    ”三人話已說出,自然諾諾連聲。

    何異辭出,三人便問曉星:“是否真個先行?”曉星說:“自己有事,一早必走,就同起身,也不同路,你們隻管後走,行抵永康,自會趕來相見。

    ”三人知他行蹤飄倏,形迹脫略,也就不再深問,因新人夫婦尚等學武,各自就卧。

     一會便聞窗外有人低喚“師父”,曉星取了日月雙環開門出去與來人見面,聽口音,果然新婦也同到來,雙方略說幾句,語聲頗低。

    良夫靜心細聽,好似曉星囑咐新夫婦不許前往永康尋找,免生是非,跟着便聽日月雙環舞風之聲,已在傳授武藝,暗忖何異談吐風雅,不似出身綠林一流人物,今日相見,已成知交,以後當然不免來往,乃子人雖英俊,也還端重,怎會生出事來?曉星不令前去,好生難解。

    途中疲乏,略聽一會,也随堯民、新民相繼入睡。

     次早三人醒來,紅日滿窗,天已不早,一看曉星榻上空空,被蓋并未翻動,好像昨晚教完武藝便即起身,連枕頭也未沾的神氣。

    二童侍側,一見客醒,忙去打水,捧進面盆。

    三人起身洗漱,問鋤煙:“可知曉星何時走的?”鋤煙答說:“昨晚傳授武藝,主人不許旁觀,客睡即去。

    天快亮時來此侍候,那一位客人已不在此了。

    ” 正問答問,何異忽然走來,進門笑道:“曉星真是怪人,他的事情也真多,平生竟極少安甯時候。

    昨晚我再三挽留,依舊非走不可,他說此番去到虞公府上,許能住些日,不過請三位不要拿他當客,一任他孤雲野鶴、自去自來才好。

    ”堯民道:“曉星今之奇士,我等知他脫略形迹,當然不以世俗款客之禮相待,何兄向平之願已了,山居想多清暇,難得曉星也下榻舍間,良友相聚,人生樂事,何妨日内在臨,共圖平原之聚呢?” 何異道:“便虞公不邀,老朽也有永康之行,隻目前還有一些瑣事,不消十日便可辦妥,彼時必定專程拜訪,謀一快聚呢。

    ”四人閑談了一陣,下人擺上餞行酒宴。

    菜肴不甚多,卻比昨日還要精美。

    堯民席終稍坐,即行辭謝,新郎夫婦也趕來拜送。

    何異父子直送出村外,雙方才殷勤訂了後會而别。

     一行加急趕路,行抵永康,天已昏黑。

    離家還有二十來裡,忽見一夥人各持燈籠火把,對面趕來,近前一看,俱是家中子侄下人,因知堯民當晚到家,特來迎接,堯民還當曉星送信,問怎知道,長子虞庶答說:“前者家眷平安抵家,因接父親福建來信,說尚有耽擱,歸期未定,以為暫時不會起身。

    昨日全家商議,久未接信,正要專人入閩探望,今日午後忽然來了數十名壯漢,挑着四十壇好酒、四十壇山泉,另外四瓷瓶好茶葉,說父親已在途中,當晚準可到家,茶酒山泉乃一好友所贈,趕先送來。

    放下禮物,讨了名帖,便蜂擁而去,腳力酒錢一文不要,人都一色藍布短衣褲,足登草鞋,說話神氣卻又不像腳夫鄉夫。

    問他何人所贈,他說父親着一姓張的管家所雇,别的一概不知。

    走得更是飛快,晃眼出村,便沒了影。

    事後越想越覺可疑,無奈人已走遠,追趕不上,姑且照他所說,沿路接來,果然接到。

    莫非父親還不知此事麼?”堯民知是何異所為,見來接人多,不便明言,說:“事是有的,隻想不到這麼快就送到罷了。

    ”邊說邊走,一面分人騎馬趕回,準備酒飯。

     一會抵家,腳夫轎馬自有下人開發。

    堯民等三人正往裡走,曉星忽在人叢中出現。

     良夫知他用意,裝着同來,邀了進去。

    堯民便命子侄先去上房相候,自和良夫、新民把曉星陪到後花園精舍以内,還要陪用飯。

    曉星力促堯民人内與家人團聚,自和錢、魏二人同飲,無庸作陪。

    堯民知他性情,隻得進去。

    由此曉星便住虞家花園以内,每日隻和堯民等三人聚談飲宴,不見外人,常時獨自出遊,也不過去個一天半天,來去多不告人。

     堯民等三人聽其自然,并不過問。

    侍客下人仍是前在福州官衙第一次服侍曉星的侍琴、侍棋,俱是虞家世仆。

    侍琴姓王,侍棋乃張福之子,均極聰明勤謹,一句不往外走口。

     曉星也頗喜歡二童,有時還帶了出去。

    良夫最是心細,又和曉星晤對時多,漸覺二童臨睡以前必往花園僻處去上個把時辰才回,日間常在曉星房内背人密語,對于曉星更比誰都親熱周到,自從客到,不奉呼喚,随時都在花園以内,永不再和前院同夥厮混。

    這晚托辭早睡,與新民各自進房安歇,伏窗偷窺。

    不多一會,便見二童悄沒聲地走過。

     魏、錢二人所居乃是五間一幢的精舍,當中一大敞廳,隔旁各有兩間,一明一暗,俱是紫檀雕花隔斷,滿壁圖畫,陳列精雅。

    舍後一座小土山,兩旁環植芭蕉,雜花夾徑,紅紫芳菲。

    舍前種着幾株抱多粗的梧桐樹,奇石三五,嶙峋矗列,溪水右來,到北彙成一他,與精舍正門相對。

    夏日荷花滿開,碧梧高柳,鳥聲吵吵,為園内納涼消暑勝地。

     曉星住室在右側假山側面竹林以内,中間曲曲彎彎通着一條石子鋪的小徑,兩下相去并不甚遠。

    因曉星喜靜,魏、錢二人不在前面,便在曉星屋内相聚,日裡回房時少,晚間安歇,俱由二童兩邊分值。

    除卻張福時常進出和幾名後園門住的花匠外,下人輕易不許走進。

    二童夜間去處在土山後,良夫住室窗外乃是必由之路。

    良夫發現二童又複走過,悄悄追出,掩在後面。

    二童想不到會有人跟他,一過土山便飛步往前面月亮門内跑去,跳跳迸迸,互相說笑,甚是高興。

     良夫知道門内有樓五檻,樓外有一平台,為堯民藏書之所,日常封鎖,無人上去,二童到此作甚?好生奇怪。

    跟蹤掩進去一看,二童已然援着樓前一株桂花樹扒到平台上去,一到上面便沒聲息,也未開動樓門窗戶。

    心恐二童年幼無知,做出不好的事來,堯民窮途知己,患難至交,身雖是客,既然見到,不容不看個明白,仍掩在牆角背隐之處暗中查聽,等了一會,仍無動靜。

    平台離地丈許,又看不見上面人影,想不出二童在上面做些什麼。

    後來越想越怪,見對面院牆有一大桂樹,相隔平台較遠,似可仰望。

    試貼牆根繞将過去,掩在樹後,擡頭往上一看,二童竟在平台上,面對面相隔三尺來遠,盤膝而坐,仿佛老僧入定,态甚莊肅。

    隻兩手不時擡起,各把掌心朝外,互相徐徐推抵,此進彼退,往複不已,當中明是空的,卻做得和有實物相似,問隔遠近總是一樣。

    雙方都是聚精會神,目不旁注,認真已極。

     良夫對于這類内家功夫雖是個門外漢,但在各地奔走,頗有閱曆。

    自和鐘玉麟等镖師長途相處,更增了好些識見,不難想像。

    深知二童素不習武,參禅打坐更談不到,忽然有此舉動,再想起曉星和二童相待情景,益發明白了大半。

    隻不知曉星與何異多年老友,乃子何憬再四請業,俱都堅持不肯傳授,反垂青到二童身上,是何原故?有心等二童下來盤問,又覺深夜偷蹑憧奴蹤迹,未免失了身份,曉星也必不願人知,說破反而不好,既未為非作歹,仍以不去驚動為是。

    仍輕悄悄繞牆退出,回轉房内。

    睡在床上,暗忖漫遊半生,直到此次閩浙之行,才知江湖上隐伏着如此兇險,設無異人相救,豈不賓主三人全死賊手?看來防身之道不可不有。

    自己兩個兒子俱頗聰明,前接來信,次子幼弱多病,何不乘此時機,托托曉星,拜在他的門下?就不練到他那地步,學點防身本事,大來出外也可免卻許多危害。

    即便他閑雲野鶴,行蹤靡定,不肯親傳,托他另拜一位明師,想必不緻堅拒。

     盤算了一夜,次日見了曉星,拿話一探口氣,先以為他性情古怪未必肯收,多半轉薦旁人,誰知曉星并未推卻,隻說:“老弟品學心地我所深知,雛風聲清,十九不差,不過我們所學,與目前讀書獵取功名的人不同。

    一個是隻要讀些高頭講章,略熟經書便望成就,有的還可憑着遺澤命運去撞。

    一個不但要有恒心,能下苦功,天資禀賦尤其缺一不可,并不在身子強弱,心志也是最關切要。

    我對别人矯情,實是做作。

    誰不願有衣缽傳人?隻是太難罷了。

    休看何憬老友之子,我不肯傳授,那是他早把功夫用錯,從頭再來,無論恒心毅力,資質也還不夠,将來難保不為門戶之羞,所以老何怎麼說,也不答應。

    我多年來簡直未有傳人,心裡實在随處物色,此事暫難定準,也不必把令郎喚來,半年之内,我自論處,至不濟也必傳他一點強身健力之法。

    好在書香子一個,自有正業,學成與否,隻不到處炫露,便無關緊要。

    既承重托,必有以報,休再對人提說好了。

    ” 良夫大喜稱謝。

    當天曉星出遊未歸。

     堯民到家數日,因舜民遊杭,尚不知自己辭官之事,年老弟兄,急于見面,恐在西湖還有耽擱,專人送信,趕了回來,也恰是這一天回到家。

    弟兄見面,談起前事,舜民聽說老兄也結識了這樣異人,及欲見識,偏又他出,以為一二日内準可見着,偏生曉星這次出遊時久,舜民連等數日俱未回轉。

    虞妻因蘭珍有救命之恩,人更美麗溫淑,甚是看重,不以側室之禮相待。

    到家安排好後,便擇吉日與舜民合卺,一切多按正室行禮如儀。

    虞氏望族之家,虞妻又看得這事十分隆重,雖因忙着舉辦不及知會遠方戚友,單是本地的親族朋友就非少數,辦得甚是火熾,直熱鬧了好些天才住。

    舜民見室人和美,親如手足,燕爾新婚,也頗得意。

    又值葦村家信催歸,還有鄰縣得信趕來道賀的戚友也要陸續告辭。

    因是賀喜而來,席俱設在自己家内,堯民、良夫、新民日常在座,未聽提起曉星,以為尚未回轉,本想把乃兄經曆告知蘭珍,偏生虞家留有幾個女客,蘭珍日随虞妻陪客,未得其便,這裡後走的戚友又都至好,賓主相聚,往往談至深夜才回上房,人已疲倦思眠,加上些家庭瑣事,就此岔過,忘了提起。

    過有十來天客才走完。

     舜民天性恬靜,接連應酬多日,未免覺着勞乏,正打算休歇一兩天,忽然下人來報,江氏母女應約前來。

    舜民夫妻三人想不到江小妹來得這快,聞報大喜,連忙迎了進去,落座歡叙。

    舜民見小妹雖然英秀如前,玉容卻清減了幾分,眉宇之間隐含孤憤,随身行李隻帶了一個換洗包裹、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似裝兵器的舊藍布套,衣着更是樸素,料她有什心事,也不便問。

    虞妻因有前約,早為她母女在後園中備下靜室,陳設用具無不齊備。

    午宴接風之後,便同陪往後園中,看是合意也不。

    小妹見虞家花園布置風景無一不佳,所備房舍自成一個院落,門外假山屏蔽,修竹成叢,門内隻靠東北牆角一所房子,對面兩株梧桐樹粗均合抱,時正深秋,落葉飄蕭,樹下分列着石幾瓷墩,想見夏日碧蔭映窗、清風送涼幽靜景象。

    西南面又是一座假山,山角一亭,可供登眺,通體苔薛鮮肥,雜花滿生,山下玉蘭數株,均在半抱以上。

    屋側還種着七八株梅花樹,也都丈許高下。

     進房一看,房隻四間,内有兩間打通,餘下一明一暗,江氏母女宿處便在其内。

    外有一小間,藏在屋後,另門出入,不與相通。

     小妹見屋字寬敞,陳設精雅,床上鋪陳以及妝具一切無不華麗,不禁苦笑道:“主人情重,樣樣周到講究。

    已然備就,辭謝固覺矯情,有辜主人盛意,就此領受,怎敢當呢?”虞妻笑道:一家中現成東西,并非重新購置,況且愚夫婦前者富春江上與妹子曾經約定,等老伯母光臨,便擇吉日行禮,與外子結為兄妹,既是一家骨肉,何分彼此呢?”小妹凄然道:“妹子命薄,幼遭颠連。

    家母暮年,飽嘗艱苦。

    自恨女子,無以為養,衣食起居,無一安舒。

    不想得遇大哥大嫂垂青,視若骨肉。

    如此厚待,盛意殷勤,我也無法推謝,不過以後相處日長,仍望守着前約,隻此已足,不再厚施。

    此院既借妹子暫住,最好賜我炊具,除兄嫂三人外,不必再令他人來此。

    尤其家母的服勞奉養、飲食起居須由妹子自理,以便略盡女兒之責,才敢在此久住呢。

    ” 虞妻本派有兩名使女住在小屋以内,供她使用,聞言方要勸說。

    蘭珍知道小妹性情用意,在旁使了個眼色,虞妻隻得改口道:“伯母高年,哪有不要人服侍之理?賢妹的話,我也不能不遵。

    這樣,今日賢妹新來,什麼都不熟悉,暫時仍叫她們服侍,等爐竈安好,一切停當,再行遣走如何?”江母看了小妹一眼,意似允可。

    小妹笑道:“賢嫂盛意,我所深知。

    妹子實有難言之隐。

    過承厚愛,隻好遵命,但以三日為期好了。

    ”虞妻答應。

    江母手拄一根漆杖,老态龍鐘,一雙眼睛半睜半閉,舜民夫妻殷勤慰問,隻含笑答謝,沉默寡言,神态卻極莊凝溫藹,不似尋常老婦。

     談了一陣,使女端來點心。

    虞家肴點原極精美,虞妻因老人多愛吃甜的,添做一樣珍珠湯元,江母吃完誇好。

    小妹見那小湯元比龍眼核還小,都一般大,顔色雪白,裡面包着三兩種細而香腴的甜餡,放在極清的紫色棗湯以内,端的色香味三絕,隽美無匹,便問:“怎麼做的,這樣靈巧好看?”虞妻道:“與普通湯水元一樣做法,不過小些罷了。

    那餡子是用黑芝麻、瓜條、核桃仁、花生米、桂元肉分别磨碎,先用肥母雞腹中闆油加蜜生釀,這時取來和在一起,用石臼搗爛成泥,再加上自制花露拌勻,用模壓成黃豆小粒,外皮是好糯米七成、香粳稻三成磨成了粉,再入小磨重磨,過一次過篩,加水揉勻備用。

    另有木模一副,共是三塊:一塊是底,上有一百零八個大半圓的小木槽;中間一邊是百零八個和餡一般大的圓球,濕粉放在槽内,木球對槽一壓,正好成了一個餡窩,把餡放在裡面;上層一塊,也有同樣木槽,隻是淺些,也放濕粉壓過;兩邊一合,倒出來放在篩内,略加點幹粉一滾,便顆顆均圓,大小如一了。

    湯用北方帶來的好紅棗,洗淨蒸漲去皮,加冰糖冷水煮開,文火熬湯,去棗不要,再用細絹濾過,等湯元煮熟撈起,放入棗湯以内,就成功了。

    另外兩種餡子,一是豆沙,一是蓮泥,并不費事。

    後園花多,居家無事,任其開敗可惜,每當花事,我便帶着下人,在天明日出以前,擇那含苞半開的采摘下來,去掉須蒂,和蜜裝瓷封緊,有的是蒸,有的用隔水炖,制成元葉花留露,原壇封藏,用時取一半勺,便有極濃郁的香味了。

    ” 小妹說:“先君在日,與家母一樣,都愛吃甜,曾用過幾個川廣名廚。

    彼時小妹年幼,記得肴點樣式也還不少,哪有這等精細?一個湯水元便許多考究,别的更不用說了。

     這固然是大嫂能幹,也可見得大家世族的起居飲食,絕非一般暴發戶所能夢見呢。

    ” 蘭珍插口道:“這話實在不錯。

    就拿我說,小時光的事情記不甚真,可是義父撫養這些年,也到過不少富戶人家。

    他們多半谷米成倉,金銀滿庫,當時賓朋滿座,盡量擺些山珍海味,酒肉歡呼。

    再不叫些男女倡優,吹彈歌舞,鬧得亂哄哄吵人頭疼。

    他們也有花園,有的還比這園大好幾倍,到處油漆得金碧輝煌、紅顔綠色,樓台亭閣,滿眼都是花木成雙配對角。

    栽上許多樹,無一株不是整齊齊的。

    地不是三合土,便是方磚。

    房内陳設也是以多為勝,朱紅漆的家具和一些不論真假的古董字畫,亂糟糟聚在一起,塞得滿滿,而且每一個地方必有匾額對聯和那“吉星高照”、“四季平安”的金字紅牌,挂在一齊湊熱鬧。

    是牆都有八仙過海、封神、西遊等彩畫,說不出那一種火辣辣的味道,叫人走到哪裡,看着都不舒服。

    說它不好,哪樣都費了不少金錢人力,心裡還自奇怪,極好的地方物事,為何做得這麼不順眼?那沒經人布置過的荒山野景,倒比它強萬倍呢。

     及自這次随姊姊到家,從進大門起,就與以前所見迥乎不同,家居禮節也不似平日所聞富貴人家那樣繁苛。

    可是下人們老是恭謹得那麼自然,自家主以下,永沒見人有過疾聲厲色,個個滿臉春風,和和氣氣。

    這大一片花木園林,還有前院好幾進房子,陳設家具有多少,共總男女下人帶花兒匠不過十多個。

    老爺好客,常時家中宴會,還有留客住的時候,我永沒見他們手忙腳亂。

    連桌椅背底,都摸不到一點灰。

    所來的客也都淺斟低酌,談笑從容,聽不見怎樣叫嚣吵鬧。

    園中景物陳設更是不倫不俗,濃淡相宜,各具匠心,别有佳趣。

    到處叫人看了心清神爽,日常都是恬靜安逸景象。

    花木有很多異種,這還是秋盡天氣,要到春夏之交,想必更好。

    大老爺那邊也有一所大花園,我隻去過一次,因住有外客,不曾走完。

    地方差不多,布置不是不好,要比這邊,就不如了。

    飲食兩房,一發現好的,便彼此仿作。

    長房大嫂也頗能幹,倒差不多一樣精緻考究。

    這些都是我姊姊親督家人布置管教,才能到此境地。

    這麼精細能幹,親友全家,不佩服稱贊她賢惠的,真正少有。

    ” 虞妻忙攔道:“蘭妹不要說了,伯母賢妹雖非外人,哪有自己把自己誇得這樣過火的?要被外人聽去,牙都笑掉了。

    ”小妹道:“書香世族的氣象固與暴發之家不同,但現時的主人能幹與否,是否俗物,最關緊要。

    否則雖有名園,也作踐了。

    蘭姊心直計快,早年所見多半土豪暴富和綠林中洗手人物,有了許多臭錢,一意仿照富貴之家,自然滿眼俗惡,不倫不類,難怪她說。

    可是草澤之中也大有人在,不能一概而論。

    即如在離這裡二百來裡的杜仙山碧螺彎隐居的何老先生,他那‘且住園’中,便具泉石台謝之勝,茶酒尤極精美。

    聽醉鬼說,他與蘇伯乃是至交老友,蘭姊可曾到他家去過麼?” 舜民在旁聞言,忽然想起老兄經曆,尚忘向蘭珍詢問,聽小妹口氣,頗知道這些人的來曆。

    剛想插口,忽然使女人報,說:“前面來了金華來的生客,說是劉老爺托他來的,有信面投。

    ”舜民因劉氏父子為富不仁,好好紳香,與賊通氣,拿親戚往虎口裡送,如非遇見異人,轉禍為福,豈不葬送他手?自己雖得無事,蘇半瓢仍因此送了性命,心中恨極,喜事并未通知,劉家送禮壁回,也不補帖,原是借此示意,以後兩家不再來往,就此疏絕。

    劉氏父子想已明白,也未來賀。

    這時忽命人投信,還要面見,料定沒什麼好事,便叫使女傳話,說:“老爺有病,不能見客,留信與否聽便。

    ”使女應聲要走,小妹正和虞妻說話,沒有聽清,問是何事。

    舜民說了。

    小妹道:“來時妹子聽說,惡婦遷怒劉家小賊,怪他既要立功,就不該顧全親戚,将圖記釘在了隐秘之處,以緻走眼,惹出亂子。

    今日來人必無好意,不見他不是事。

    大哥還是出見,妹子和蘭姊隐身屏後,見機行事。

    說話時據理對答,無須客氣。

    不論來意如何,對大哥決無傷害之理。

    ” 舜民應諾,先命使女傳話,着一心腹下人将來客延人裡花廳待茶。

    略等一會,便同小妹、蘭珍走出。

    虞妻不放心,也跟了去。

    那花廳在中進偏院裡面,共是五檻敞廳,院落甚大,對面堆有太湖山石,窗前有幾株合抱老樹,廳内屏門後面有一小門,與内院可以通行,地頗幽靜。

    舜民夏日午睡或與人對弈于此,平時絕少在此會客。

    小妹問明路徑,教舜民由前面角門繞進,自和虞妻、蘭珍三人由内走出。

    舜民到了前面,來客已然先到,下人報過,賓主見禮分坐。

    舜民見那來客穿着齊整,年約四旬上下,手裡拿着一柄黑漆的扇子,比常用折扇約長半倍,貌相舉止也頗開展,看不出是何路數,便問姓名來意。

     見下人獻完了茶即行退出,微笑了笑,答道:“賤姓單,名子鐵,與令親也隻新交。

     明公近月所經,我已盡知,無須再說。

    不過明公暫時雖然無事,後患實多。

    令親更是一時失着,眼前便有性命之憂。

    此事隻我可為兩家解厄,但有一物必須割愛,惟恐無因至前,難以征信,特請令親寫了封信,前來面商。

    我知令親對于明公頗有負咎之處,但他也是實逼處此,後悔無及。

    仍望念在多年戚好,不以前事介懷,慨允所請,令親固可兔難,明公也永保平安。

    至于詳情,請看完令親的信就明白了。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舜民接過正要拆看,忽聽廳門外有人罵道:“好不要面皮的東西!憑你也配看相人家的東西麼?快滾出來吧!”單子鐵當是舜民先伏的人,且不答話。

    冷笑一聲道:“姓虞的,想不到你有這大膽子……”底下話未說完,廳外又接口罵道:“瞎眼狗賊!太爺路見不平,随你到此,與人家姓虞的什麼相幹?還不快滾!要太爺在别人家裡給你好看麼?”言還未了,物随聲到,跟着飛進一溜黑影,其疾如箭,朝單子鐵面門打去。

    單子鐵也真手疾眼快,使手中黑漆扇一擋,叭的一聲落到地上,乃是一根半尺長的樹枝,敵人新折下來竟當了暗器,才知勁敵尾随到此。

    心雖一驚,仍裝鎮靜,一面留神防備,笑向舜民道:“适才誤怪明公,幸勿見罪。

    割愛與否,明日奉訪,再行領教,現有鼠輩作鬧,須我管教,先告辭吧。

    ”舜民雖信小妹“來客不會傷人”之言,見了這等情勢,終是心驚,信也未看,不知如何答好。

     說時遲,那時快!舜民話未答出,單子鐵已起立外走。

    舜民還要出送,忽見小妹輕悄悄縱出,搖手示意,隻得止步,小妹跟着掩向廳門庭柱後面。

    單于鐵一意防了前面,竟未覺察,走出廳門,厲聲喝問:“鼠輩何處相見?我同你去。

    ”話才出口,一眼瞥見大湖石後帽影一閃,嚓嚓兩聲,卻無人答話,以為對頭在彼,戟指喝道:“我來是客,主人并無失禮之處。

    你既找死,不必賊頭賊腦,掩掩藏藏。

    快滾出來!随我到外面見個高下。

    ”正說得起勁,忽聽頭上喝道:“憑你也配!”單子鐵猛覺頭上有風,知道不妙,想躲已自無及,暗器竟比話還快,叭嚓一聲,頭上着了一下重的,汁水淋漓,滿頭都是其臭難聞,無名火發,不顧得再裝斯文,使袖往臉上一擦,屏着氣息,跟蹤往房頂上便縱。

    縱時舜民瞥見小妹追出把手一揚,仍縮回來。

    單子鐵好似微微哼了一聲,略停一會。

     小妹把舜民夫妻三人招出同看,地下打碎了一個破瓦壇,濺了滿地澆花用的臭肥水。

     房上人影已不知去向。

    再找太湖石後,卻留下一頂舊帽,一根與石一般高的樹枝、一粒黃豆大的石子。

    小妹見了,恍然大悟,和三人一說,不禁笑得肚疼。

    原來單子鐵的對頭仍隻一個,早就埋伏廳外,不知何處弄頂舊小帽來,用樹枝撐向太湖石後,略露帽頂,以為疑兵之計,人卻端了一罐臭水,伏在廳外大樹上面,等将來客引出,用石子一打石後帽沿,活似有人藏伏,使其全神貫注,再把一壇臭水當頭打落。

    來人武功雖好,未受重傷,可是這滿頭滿臉的臭水如何承當?不追心又氣忿,不甘忍受,未了小妹乘機又打他一暗器。

    來時自問手到成功,那麼從容,去得如此狼狽,啼笑皆非,怎不好笑?當時喚進下人打掃幹淨,說客已走,不許多言。

    一同回到園内。

     小妹、蘭珍已知打人的是自己人,但看來人情景,必非無名之輩。

    這一來,冤孽轉到别人身上,此去如不占盡上風,決不再來,隻是單子鐵這名字太生,竟從未聽說過,方道奇怪。

    舜民正看那信,忽道:“這人怎麼又姓鐵呢?”小妹忙要過信來一看,上面詞意,先是極力認罪,說自己一時糊塗鑄此大錯,愧悔無極。

    尚幸舜民吉人天相,不但化險為夷,反成就一樁美滿姻緣,從此金屋藏嬌,宜男有慶,可喜可賀。

    繼述自己卻是失足在前,難于彌縫。

    對方異常嗔怪,早晚必有不測之憂,全家惶急,眠食不安。

    日前鐵老前輩駕臨,才知如夫人不特将門之女,巾帼英雄,而且還有奇珍異寶與之同歸。

    鐵老前輩為了此寶,物色多年;新近才知下落,知劉、虞兩家老親世戚,特囑函懇,願以重酬轉讓。

    明知負罪如山,不應再有不情之請,無奈全家老幼危機已迫,非鐵老前輩不能挽救。

    況且這類神物最受江湖上人觊觎,不比金珠珍玩,非你我這類人家所能保有,強留适足賈禍。

    如夫人雖然武勇,終亦保存不住。

    與其早晚因此受害,何如轉讓出去,既獲重酬,還保平安。

    自己事迫倒懸,萬般無奈,為此肅函奉商,務望寬宏前愆。

    念在多年世戚之情,特賜俞允,即将此寶面交來人,恩深再造。

    鐵老前輩,今之俠士,昆侖,押衙一流人物,本來取如探囊,為知德門善士,不願強取,故令函介面懇,至祈詳為斟酌,審慎慨允。

     小妹看完,不由大驚,秀眉一皺正要說話,回顧虞妻在旁,恐她受驚,又複忍住,隻對蘭珍道:“适才那厮,竟是你義父去年和我說的那鐵扇子,他把同音的字故意颠倒,所以先沒想起。

    老侯适才乘他驕敵,出其不意,給他吃此大虧,照這厮平日為人,怎肯甘休呢?”虞妻看出小妹蘭珍辭色有異,便笑道:“兩位賢妹不必吞吐,有什話直說無妨。

    我雖文弱女流,自從上次江行遇險得蒙救脫後,長了不少見識,膽子也大了許多。

     真要有事,豈是膽小就能躲過的,倒不如明說的好,省得叫人胡猜。

    ”舜民也跟着追問。

     小妹道:“說否俱是一樣。

    我因嫂嫂雖然明白事理,不似庸俗女流,大家閨眷,終是文秀,哪知江湖上兇惡粗野行徑?反正事已有人擔去,不緻妨害尊府,說來難免虛驚,任它糊塗過去倒好。

    既然大哥嫂嫂都想知道,隻請安心,不要害怕,我說就是。

    今日來人真名叫做樊秋,因他武藝精強,慣會點穴,平日不攜兵刃,隻用一把精鋼打成的鐵折扇,江湖上都稱他鐵扇仙。

    當年在西北甘陝一帶,着實有大名望,提起鐵扇子,幾于婦孺皆知,他就此把真名隐起,改姓為鐵。

    此人雖是一個獨腳強盜,卻極講理,也頗義氣,以古俠盜自命,專一鋤強扶弱,劫富濟貧,不輕欺壓良善。

    隻有一樁短處,手狠心辣,眶毗之怨必報,樹敵太多。

    六七年前,不知為了什事,跌翻在一個仇家請出的能人手裡,由此一氣,遁入陝西黃龍山内隐居苦練,立誓不報前仇決不再在江湖上出頭露面。

    蘭姊來時所帶有兩件寶物,内中一件分兩極重,乃是一塊頑石,内含至寶,名為金母,又名金髓,為西方庚辛之精所聚,比起常金重約百倍,用鑄刀劍,勝于古之幹将莫邪;惟以良工難得,開鑄無方,至今仍藏石内,尚未取出。

    先父當年為了此寶,不知費卻多少心力,沒等神物鑄成,便吃仇人暗算身死,臨終遺囑,命家母第一教養小妹;第二保存此寶,俟小妹長成,訪求能人,将它鑄成利器,為父報仇。

    彼時小妹年幼,石重千斤,不是尋常人力所能取攜。

    最可恨是仇人心毒,害了先父,還欲殺我母女斬草除根。

    尚幸家母機智,本領不弱,又得一義仆相助,忍着悲痛,将先父草草埋葬,将此寶移運山中隐秘之處,連小妹一齊藏起,自裝殉夫假死,棺木四角暗留氣眼,又由那義仆弄來一個死女孩同放棺内,才将仇人瞞過。

     “棺中原暗藏有食物,家母在内卧了好幾天,仍由義仆乘便冒險開棺,換了一具假屍,主仆連夜逃走。

    在山中藏了數月,方始帶了此寶,母女主仆三人展轉逃亡到富春江邊,隐居避難。

    先父當年為防外人觊觎,置弄了一塊假石。

    仇人得去,也因物色不到良工,至今尚未開視,因系至寶奇珍,風聲傳出,倒給他惹了不少亂子。

    我母女住了幾年,義仆陳英忽得一身奇症,人陝求醫,從此不回,也無音信,我母女益發孤苦無依了。

    家母逃時,悲痛憤激,竟未想到多帶金銀,事後想起度日需用,已無法往取,又不善于治生,更為先父之死悲憤成疾,時發時愈。

    陳英走的前兩年尚能勉強度日,嗣後日益困苦,尤其老病犯時必須珍藥始能調治,典質俱盡無可奈何。

    我母女雖學有一身武功,為守先人之戒,決不取一無義之财。

    近年實在無法,才由小妹仗着家傳識得水性,人江捕魚,又受漁人之氣,隻能駕船在江心打魚,不能傍岸,所得無多。

    幸蒙蘭姊義父蘇翁和一老漁人,常時相助,始得苟延殘喘。

     “前月家母老病複發,較前更重。

    蘇翁最精星命之學,算出日内貴星照臨,不久便人佳境,命小妹去至江中等候,正值大哥船過,仗義相助。

    誰知蘇翁卻因此喪命,死前又為小妹占算,說小妹複仇機緣将至,但須離開當地另投居處,不然仇報不成,此寶還有被劫之憂。

    蘇翁神算,本人福禍俱早前知,無不應驗。

    小妹方在躊躇,第二日蘇翁去世,他有一好友,正助我姊妹二人辦理身後,義仆陳英忽然回轉。

    談起别後情形,才知他前番入陝,乃為代主報仇,伺隙行刺。

    不料仇人厲害,曆時數年,仇未報成,反受了許多艱險傷危。

    本心不成無歸,因那仇家到處延請良工開石取寶,近被能人識破那石頭是塊假的,寶不在内,因而料出先母殉節破綻。

    說此寶真金精英,所在之家,必有寶氣透出,但有原石包藏,非近前數丈以内不易查見。

    那厮也會占算,并還算出落在江南一帶,現時各派中人得了信,趕往江南尋訪的已然不少。

     “陳英着了急,連夜趕回報信,正與蘇翁卦象相合。

    知道府上德門望族,庭院深廣,外人不會走進,也決想不到此。

    這才與蘭姊商妥,決照蘇翁遺言,先将此寶由蘭姊帶來,然後奉母托庇字下。

    因太沉重,人力難勝,更恐洩漏,由寒家起運上船,沿途搬卸,直到尊府,都是蘇、侯二人舊友相助擡運,外人無一經手,機密仍然洩露。

    劉家來信口氣,似把此寶當成蘭姊陪嫁之物,尚不知此中底細。

    據小妹猜想,此事定是蘇翁至友酒後失言,被姓樊的聽去,因大哥一鄉德望,不便強取,違他平日信條,知道劉家現受金賊責難,日夕憂危,借他與府上親戚的一點因由,前來善說。

    看他來意,真要善說不成,也必不能就此罷休。

    這厮本領高強,雖我母女在此,勝負也還難定。

    即或能勝,展轉傳揚,仇家得了信定必跟蹤查訪,府上固然不免虛驚,我母女和蘭姊勢須暫避兇鋒,均難在此安居了。

    總算這厮行徑被侯老英雄探悉,暗中尾随到此,給他一個大無趣,把仇恨先移在自己身上,免與府上磨纏,我們也可早做準備。

    雖得緩和一步,但他二人勁敵相逢,高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