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托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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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了兩日,将近桐廬,天色尚早,方要叮囑舜民到時停舟赴約,耽擱半日,江上忽然起了風暴。

    船人一見天色不好,加急搖駛,纖夫也一齊努力。

    剛剛船到金沙埠,離泊處還有半裡來地,天色已愈變愈惡。

    岸上是飛沙走石,大風揚塵,屋瓦驚飛,樹折木斷。

    人家屋外曬着的衣被,多被旋風卷起,在暗雲低迷的天空中,恍如白鳥翺翔,上下翻飛。

    到處搶着關門閉戶,拿進東西。

    籮圈鬥笠兜籃之類,被風吹得在田岸街路上亂滾。

     江面上是驚濤壁立,駭浪掀天,小山一般的浪頭,一個跟着一個打來,江聲澎湃,宛若雷轟,襯上又尖銳又凄厲的風聲,濃雲層裡時發一兩下金線般的電閃,真仿佛有萬千水怪夜叉鬼魅,在那裡奔突叫嚣一般。

    江中船隻早都泊岸,被風浪打得東斜西歪,沉的沉,碎的碎,隐聞哭聲随風吹來,看去觸目驚心,甚是駭人。

    幸而舜民坐的是隻頭号官船,工料堅實;船人又甚在行,老早放下帆篷,離岸又近,卻也被浪颠得七上八下,人倒物翻,站立不住。

    船人仗有纖夫多名,先還打算強掙紮到埠頭上去停泊,舜民見滿船皆水,情勢危急,一眼看到前面丈許便是舊日停泊之處,自己不能起身,連喝幾聲“停船”。

     人聲風聲喧嘩,亂做一團,船和撥浪鼓似的,哪聽得見! 王升恰在關窗,周身都被浪頭打濕,跌跌跄跄,連滾帶爬,搶向後艙一說,船老大道:“我們不是不知道性命交關,先前不料風暴這樣厲害,纖夫多已上岸,準備搶到埠頭再停。

    如今他們都在岸上拼命和風鬥,喊也喊不應,又是上水,要把纖繩解斷,人跌傷不說,這船順流淌去,還當了得?除靠天菩薩保佑,掙到埠頭,真無法想。

    ”說時,王升一眼瞥見離身兩三丈的江岸上,風沙影裡站着兩個白衣短裝女子,手中俱持有發亮的東西,天色昏暗,未辯何物。

    心想這樣大風,居然不怕,敢來江邊閑立,也不怕吹下江去!念頭才一轉,江中風浪益發險惡。

    船老大又被浪頭掃着一下,幾乎跌倒,手中的舵失了平衡,往側一偏,船身就勢歪向一邊,舵身軋軋作響,似要斷折,跟着又是一個兩丈來高的浪頭打到。

    當時形勢,危險已極,如被打中,那船不碎,也必翻轉,為巨浪卷去。

    船人齊聲急喊“天菩薩”,船老大臉上已是面無人色。

    幸而浪頭來處較遠,強弩之末,來勢雖甚兇猛,眼看白浪如山,離船僅有兩丈,快被打上,船側水面上忽然起了一個漩渦,浪頭到此,餘力已盡,往下一壓,船老大就勢拼命扳舵,已側的船身立時平轉。

    就這樣船身還被浪激蕩起丈許來高,起落了好幾次。

    當這驚惶駭亂之間,“喀嚓” 一聲,船頭上那根纖柱突然折斷,船身再也吃不住勁,順流便要倒淌下去。

     風浪太大,舵樓中人尚且立腳不定,如何再能搖橹?同時帆篷船舵全都軋軋亂響,又似要折斷。

    當這危急瞬息之間,仿佛聽得風浪吼嘯中有一女子嬌叱,跟着前船頭上似有白光微閃,隐聞“紮”的一聲。

    船人疑心有了鬼怪,紛往前艙吓退。

    船已倒退了兩三丈,忽然停住,船也斜順過來,頭向着岸。

    一任江中大小浪頭左一個右一個橫掃順打,船身隻管起落颠蕩,船卻似被什麼東西牽住,并不往下流淌去。

    船人俱疑是天神降佑,紛紛歡呼跪禱。

    因離岸雖隻兩三丈,水深浪急,仍是靠攏不易,又不知船身因何停住。

     正待設法攏岸,船頭一人,瞥見船頭上亮晶晶一樣東西。

    先還不敢走近,定睛細看,乃是一把鋼抓,抓在船頭。

    暗影中仿佛抓上還有一根長索,筆也似直通到岸上。

    心中奇怪,船舷無法行走,不顧客人見怪,徑由中艙通過,奔向後艄一說。

    船老大聞言,才知船被岸上抓住,心中一放。

    不管是人是神,且先救命保船要緊。

    忙喝船人一齊動手,篙橹并用,隻要再略近岸丈許,即可脫險。

    船人有了生機,俱都踴躍從事,無奈風勢惡而不定,近岸處浪力更大,漩渦時起,一不小心,便有沉碎之虞。

    船老大招呼衆人,嗆風呼号,兩手緊握舵柄,左迸右轉,兀自欲前又卻,隻在原處搶進二三尺,又被浪打了回來,近岸不得。

    方自焦急無計,船頭忽然漸漸一點一點地斜行向岸,緩緩移動。

     這隻不多一會的事,艙中葦村、舜民夫妻,連同所帶下人,不慣風浪之苦,俱都暈吐。

    各在床上抱定床欄杆,随了那船身偏側滾來滾去。

    艙中遍處水濕,舜民和葦村并卧前艙,隻知風浪險惡可虞,還當官船甚大,不會出事,虞妻卻已駭得哭喊神佛了。

    舜民聽見人聲嘩噪,由前後艙風浪聲中隐隐傳來,不覺心驚,兩次想喊人來問,葦村勉強說道:“以你我為人,絕無兇折之虞,否則,蘇、韓二公也不會那樣說法了。

    事有命定,着急無用。

    我們顧命,船人也要顧船,決不甘心聽其沉沒。

    我們都是外行,相助不得,問了徒亂人意,不如聽他自行設法的好。

    ” 正談說間,王升忽從後艙爬來禀道:“恭喜老爺,船已脫險,少停便可靠岸了。

    ” 舜民忙問原因,王升道:“這船纖繩已斷,本已快被風浪打沉。

    岸上忽然來了兩個白衣女子,用鋼抓将船抓住,繩頭系在大樹石上,把那兩班纖夫尋回,相互同拉。

    内中一個又縱向船頭,帶過兩條纖繩,系在系船樁上,人仍縱回,一齊下手。

    現在離岸隻有丈許遠了,還是上次靠岸的地方。

    ”舜民間:“那兩個女子是誰?”王升答:“在後艄,沒有對面,天黑看不真切。

    ” 一言甫畢,船忽停住。

    艙門啟處,竄進兩個白衣女子。

    前面一個正是上次舟中所遇賣蟹女子江小妹,後面一個貌略豐腴,沒小妹秀美,卻也生得端麗溫文,饒有福相,俱都背插單劍,白布包頭。

    忙和葦村掙起,正要謝她們解救一船之危,小妹先張口道: “尊公新遭風浪,身體欠爽,請不要動。

    有勞王管家引我們去見夫人好了。

    ”舜民和葦村俱已精神委頓,隻得拱手答道:“愚弟兄委實疲困,不成禮數。

    請二位俠女先至後艙與内子相談,等少時收拾清楚,再請二位俠女面謝吧。

    ”小妹聞言,也不答應,隻朝着同來女子嫣然一笑,便同往後艙走去。

    人仍不能上岸,艙中到處水濕泥淤,又滑又髒。

     加以舜民一行人等十九暈船嘔吐,狼藉滿地,下人個個卧倒,隻王升一人還能勉強支持作事,知道主人急于和兩俠女相見,忙又扶到前艙,喚來幾個船夫,取來管帚簸箕,先将船艙打掃幹淨。

    汲些江水,将船闆用拖布帚洗淨。

    船已停泊,抛了大錨,畢竟好些。

     等一切舒齊,人們也漸漸緩過氣來。

    舜民。

    葦村命人打了面湯水,重新洗漱,結束衣冠。

     剛命王升去請太太陪二位俠女到前艙來坐,以便船人打掃,虞妻已由二女子一邊一個扶了出來。

    賓主重又見禮落座。

     二女初上船時,舜民見她們周身全白,昏遽中沒有在意,及至坐定一看,二女所穿竟是孝服,不禁大驚,因所服雖重,尚不似父母之喪,未便明诘,忙向江小妹道:“那日因蘇老先生再四促行,不敢久停,未及登堂拜母,僅令小價趨谒,略伸微意。

    近日令堂老太太的病狀想已痊愈了吧?”小妹答道:“尊公顧恤孤寒,義薄雲天。

    家母全仗贈金調治,不特病愈,且有除根之望。

    大德不言謝,況以後還有相需之處,小女子也無庸再作俗套了。

    ”舜民見她救了一船生命,行所無事,毫無得色,舉止安詳,談吐文雅,與那日江行郊遇又自不同,越料她出身必非等閑人家,益發心折,答道:“舍間尚非寒素,隻是客中帶得無多,自問不是吝人。

    如若須用,明言無妨。

    即以此次而論,全船生命皆出二位俠女所賜,我又何嘗言謝呢?這位俠女想是蘇老先生令愛了。

    他老人家,近日以來身體尚還康健麼?” 二女聞言,俱都凄然淚下,仍由江小妹答道:“這正是蘇老義父跟前的蘭珍姊姊。

     實不相瞞,義父那晚别了尊公回去,行至中途便遭狗子暗算,怪他不該洩漏機密,拔了他的黑飛魚圖記,受了内傷。

    還算賊父得信趕來,念在舊日老交情面上,沒有當時處死。

     并把蘭姊也喊了去,背回寒家,勉強活到第三日,囑咐好了一切後事與蘭姊的終身,才行撒手而去。

    義父蔔算如神,據說那日與尊公相遇,便算出卦象于他本身大兇,再三約請尊公回船務必往寒家一行,便是為此。

    那晚,先還自恃狗子和手下賊黨均非他老人家對手,隻要當晚能夠躲過,次日見着賊父把理解明,即可無事。

    誰知賊黨中新到了一個内家能手,專用陰手殺人。

    這厮名叫小鐵猴侯紹,外号一掌三辣手,當年與義父還有一點交情,事前如知是他,必不下手。

    偏生義父隐姓埋名已廿年,留着很長胡須,熟人乍見,都難認出。

    這厮年前又被仇人傷了雙目,隻剩半隻眼睛,又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見狗子衆賊黨要吃虧,暗下毒手,事後好生後悔。

    老賊父于肯順風轉舵,答應義父永不許再與尊公為難,尊公回家終身不得再提,雙方作為沒有此事,各不相擾,未始不是看重這厮的情面,否則連蘭姊也未必能活了。

    經過情形已對尊夫人說過,少時自知。

    義父臨危以前又蔔一卦,算出今日海洋中有大飓風要刮過此地,雖是風尾,為時無多,但那風力卻甚猛惡,行船遇上決少幸理。

    尊公必在風浪最大時經此,吉人天相,自不會出什麼災變,虛驚實所難免。

    臨終遺命,愚姊妹持他老人家昔年恃以縱橫江湖的百練鋼抓到江邊相機相助。

    到時正趕風力絕猛,恐一發不中徒費心勞,剛等風頭略順将抓順風擲出,纖繩突然中斷。

    幸而事先将抓上蛟筋長繩緊在一株合抱大樹樁上,否則以愚姊妹二人之力恐還拉不住呢。

    想是尊公對待苦人恩厚,這樣險大,那兩班纖夫依然拼命賣力,纖斷時跌傷了五六個,無一人出怨言。

    蘭姊恐力氣不夠,去喚他們來相幫拉纖靠岸,依舊人人踴躍,力疾從事。

    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