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舐犢情深 空山強俠女 原鴿念切 暗語托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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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

    因姜氏嫁得好,自己隻此一子,終日籌思,想給愛子讨一房才貌雙全、武藝超群的媳婦,便和丈夫絮聒,托人物色。

    姜繼尚總說:“兒子年輕,文武兩門都來不得。

    平常的你不願意,真有好的,人家看不上這無用女婿。

    我們也沒法向人張口。

    再說年紀也輕,無須忙這一時。

    讨親太早,每日戀着老婆,更無心用功向上了。

    最好先把你兒子管好,或文或武,隻有一門來得,我便舍臉求人也值。

    ” 金紅見丈夫百事都肯聽從,惟對愛子一點都不通融,決計自己暗中物色。

    無奈六指飛俠姜繼尚退隐以來,除了有限兩個老朋友隔一半年一聚外,久已不與外人來往,山中居民,除了姜、何二家的親戚,便是傭人佃工,共總一二百戶人家,哪裡找這樣好的女子?金紅挑選既苛,又因自己娘、婆二家俱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以武為重。

    丈夫以前仇人甚多,愛子本領不濟,為了異日免受仇家淩欺,更非有一個武藝高強的兒媳不能相助愛子支持門戶。

    自己又不能獨自出門尋訪,終日為此懸念。

    上下人等全都托到,連個回信都無。

    偏生姜氏嫁後,上得翁姑歡心,下得丈夫敬愛,百事随心,每回娘家一提到婆家便得意洋洋神氣。

    越想越氣不忿,正打不起主意。

    也是活該出事。

    小妹到前一天,正是姜氏生日,何異請姜繼尚夫妻吃早面。

    金紅不願意去看姜氏狂态,叫姜繼尚先往,到時裝着心疼病發,命人辭謝。

    姜繼尚知她心意,午飯後回家再三勸說:“女兒過門頭一個生日,你門都不登,親家面于不好看相,無論如何也該勉強應酬一下。

    親家今晚好似有事,沒留我吃夜飯,女客無關,最好傍晚前往,就說病好趕去,圓一圓面子,免人說你母女不和。

    ”金紅、劉氏兩親家母尚還投緣,心想何家來往盡是江湖名流,親家母也是行家,怎忘了托托她去?便即依言前往。

    劉氏人甚和善,姜氏雖和金紅心裡暗鬥,當着人前卻會做乖面子,有說有笑,假親熱。

    金紅家中人少,沒有何家熱鬧,談高了興,主人再一挽留,竟沒舍走。

     飯後何-進來取何異許久未用的軟兵器。

    金紅覺着奇怪,便問:“親家有何急事,深夜外出?還攜兵刃?”姜氏素來口快,便把小妹來約之事說了一個大概。

    除了小妹真實姓名來曆,因何異知道事關重大沒向何憬明說,姜氏隻知是公公故人之女,沒有說出外,至于小妹如何孝母,如何長得美貌,本領又是如何高明,俱都加個渲染,活似親見一般。

    姜氏原是酒後高興用作談資,無心之言,金紅卻一句一句都打入了心坎。

    心想: “這樣好女子哪裡找去?女家是親家公世交至好,家又寒苦,憑自己的身家名望,還不一說就成?真再湊巧沒有。

    ”本想當時就托劉氏做媒,事成不但不要女家陪奁,情願把親家母請至家中與乃女同居,送終養老。

    因有姜氏在側,既托劉氏,不能不帶托她兩句,又恐從中破壞。

    以為此事何異一言九鼎,決計暫時不提,回去和丈夫商定,明日一早由丈夫突然出面,托何異求親。

    隻一點頭,何異說話決不反悔,姜氏想要破壞也來不及了。

     盤算定後,天已不早,告辭回去,到家和姜繼尚一說。

    姜繼尚雖不喜兒子旱婚,一聽小妹如此賢孝多能,又是大家式微,幼遭孤露,備嘗艱苦,也活了心。

    再說愛妻一陣苦磨,非要他出面做成此事不肯甘休。

    想了想,笑答道:“你不必多話。

    這樣好的女家我自然願意,不過何親家的好朋友,差不多我都知道,隻有一個姓朱的奇人,身死多年,但是此人死後并未留有子女。

    餘下幾個有本領的,雖然年老,都還健在,不但沒聽說有姓江的,近五十年中,江湖上有名人物全數得出,并無此姓,你們卻說此女本領由于家傳。

    其中多少總有一點原因,不是假姓,便是此女先人與何家無甚深交,也非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女兒過甚其詞。

    她既求親家幫忙,早晚必常來往,好歹也看上兩眼再說。

    人還一面未見,這樣心急作什?你恨不能給兒子娶個仙女。

    似這樣撿個封皮便當信用,要是所說懸虛,将來不又後悔麼?”金紅因劉氏也說小妹美而且賢,決無虛假。

    又因姜氏非常仰慕小妹,曾說早晚和她結為密友,此時錯過時機,等她二人一親近,姜氏素看不起愛子,又有仇隙,這段婚姻必吃她破壞。

    說什麼立竿見影,非逼丈夫明早去說不可。

     姜繼尚也實願意成功,當即允諾。

    次日一早,往尋何異商托。

    何異對于姜繼尚以前并無深交,隻由兩家同隐山中,相距不遠,由近鄰偶然來往。

    兒女互相愛好,姜氏也還美貌多才,方始結為新親,如論性情習尚,俱不相同。

    尤其何異文武皆通,晚年退隐,更耽風雅,總嫌姜繼尚未脫江湖習氣,心中看他不起。

    姜繼尚也嫌何異終日茗碗壺筋,泉石嘯做,喜歡結納文人,帶着幾分酸氣,不是英雄本色。

    不過一個性情和善,極有涵養,一個粗野簡率,胸無城府,恰好剛柔相濟,再各看在兒女分上,兩下雖不長日相聚往來,卻也無什惡感。

    這時何異一聽姜繼尚要為他兒子提親,覺他夫妻這個想入非非,憑小妹這樣身世人才,怎會嫁到他家?無奈姜繼尚話頗近情,什麼都替女家想到,小妹真情來曆又不能告訴他聽,怎好徑直拒卻?心想老姜人雖粗野,總在江湖上跑了多年,難道還點他不透?始而故意沉吟,做出為難之狀,繼而閃爍其詞暗示:“小妹大仇在身,行藏隐秘,來路不明。

    休說人家十年薪膽,日以親仇為念,婚嫁一層決談不到,即便能娶了來,未必是福,弄巧還許是個禍水。

    以親家的名頭和富有,令郎又是少年英俊,要娶一門好親,哪裡會尋不到?既承大托,自當留心物色,早晚必有報命,何必非此不可?” 誰知姜繼尚是實心眼,話已出口便難更改,昨晚已然盤算一過,在愛妻面前承擔下來,碰了回去怎好交代?便笑答道:“我這人痛快,親家所說這些話我都想到。

    昨晚我屋裡和我說時,就料親家一些好朋友,雖不會都認識,也有耳聞,再說江湖上有名人物也沒有這姓江的,其中必有隐情。

    無奈我屋裡聽說她賢孝。

    才貌雙全,非叫我來托親家做媒不可。

    我又想到此女再有許多隐情,卻都難我不倒。

    憑我為人,親家自然知道,看她情景,不過有個極厲害的大仇人,父仇未報,所以不願嫁人。

    這一層隻她答應親事,是我家人,她的仇敵,也和我的仇敵一樣,無論有何為難,我夫妻父子三人必助她成功,豈不還靠住些?第二層,她還有位老娘,惟恐無人奉養,這更尋常。

    女婿本算半個兒子,我家多這一位親家老太太,無論怎樣好待承,吃穿用度,自問也還養得起。

    此外除了她是公主皇親,嫌我門戶不當配她不上而外,還有什麼說的?” 何異聞言心中好笑,暗忖:“此女如論出身,比你所說也正相仿,這還不說。

    就論你兒,人品本領,哪一樣也配她不上。

    你想得倒好,口氣如此堅決,婉言相勸還是不行。

     小妹日後要常來往,老姜尚可,冉金紅自來任性,老姜又管她不了。

    此時一推托,裸不鬧出笑話,彼此都有不便;轉不如直截了當将他妄想止住,碰個整釘于,還免卻許多麻煩。

    ”便笑答道:“男婚女嫁,事本尋常,不過難言之隐甚多,我也不便明說。

    你我至親,親家既來托我,空言搪塞實是不對,我隻能說此女目前決談不到‘婚嫁’兩字。

    請轉告親家母,如要小弟為媒,代令郎物色佳偶,一年之内必能尋到。

    如想此女嫁給令郎,休說本人不願,便小弟也無法和她開口。

    此中詳情,日後自知,暫難奉告。

    事情與我無幹,如其能成,我不過說幾句話,何樂不為?實在難辦,隻好敬請賢夫婦多多原諒罷了。

     真要不信,昨晚巧遇七指神愉葛兄,約同到此盤桓飲酒。

    此女借我地方做菜與他接風,今日必來,可請親家母命令愛一探口風,便知小弟不是推托了。

    ” 姜繼尚聞言已自不快,又聽葛鷹在此,加上一驚,何異言已堅決,不便再說下去,隻得汕讪的起身告辭。

    何異也未挽留,徑自送了出去,何家菜肴精美,金紅知道丈夫每去必留午飯,以為歸來尚早,一心盼着好音,及見丈夫去不多時便自氣忿忿的回轉,與往日一進門必誇親家菜好大不相同,好生奇怪。

    未及發問,姜繼尚就迎頭埋怨道:“我說如何?都是你心急!明放着女兒在他家,自己又不是不能去,等把人看過,探出口風,再找老何做媒多好!你偏不信,累我吃碰,這是何苦?”金紅急問:“老何怎說?”姜繼尚素好面子,因昔年與七指神偷相遇,不是有人解圍,幾乎把一世英名掃個幹淨,心裡始終忌着他,對金紅也曾提過,知道愛妻性情偏執,親未提成,正氣頭上,如說出來,必吃挖苦兩句,隻将何異答話說了。

    隻隐葛鷹現在何家下榻,與小妹也是相識一節。

     金紅聞言,以為姜氏素來好巧,又得翁姑丈夫寵愛,必是昨夜看出自己心意,知道要托何家為媒,暗中破壞,否則自己因是想說一房好兒媳婦,惟恐不成,如照女家目前情景,遇見這樣好的男家,百依百随,什麼都代想到,哪裡還有地方找去?隻要有人一說,焉有不允之理?老何和女家人還未見,便代作主堅拒,不是有人先下爛藥,怎會如此?隻不答應,偏又糊裡糊塗,說不出個理來,真個可惡已極!越想越恨,因丈夫偏袒女兒,說出也是不信,徒找煩惱,一賭氣,連何異也恨上。

    心想:“你們如此可惡,我定将此女娶給你們看。

    事如不成,決不甘休!”當時也未向丈夫答言,隻冷笑了兩聲,在暗中盤算如何下手不提。

     小妹一聽姜氏說出金紅為子求親之事,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心想:“身為女子,便有許多煩惱,昔日如非為了金家狗子逼婚不允,半瓢義父何緻慘遭毒手?不料到此不久,又有同樣的事發生,真個可氣!這冉金紅連我人也未見一面,便即力托何家做媒,可知也是冒失鬼呢。

    聽世嫂口氣,何世叔并未将我身世來曆吐露,否則姜家也不會有此一說。

     世叔既代堅拒,他兩家兒女至親,料不緻和金賊夫妻一樣生出枝節。

    ”當時隻淡淡的順姜氏口氣敷衍兩句,沒怎表示。

     姜氏心熱口快,見小妹不以為意,便道:“我知世妹巾帼英雄,無論怎樣也不會允許這頭親事,所以阿爹一聲不問就代回覆了。

    可是我這位晚娘是怪脾氣,要做什事,非成不肯甘休。

    我那親爺卻又寵她,不識相起來什事都做得出來。

    她在阿爹前碰了釘子,不會再跟阿娘來說,背着我們,難保不出花樣。

    世妹好好要當心呢!”小妹微笑道: “這太奇怪了。

    休說小妹今生不會嫁人,就便嫁人,婚姻的事要兩廂情願,哪有強逼之理?人家不允,難道還強搶不成?實不相瞞,這類事小妹已然遇過,實比這厲害。

    要是真不講理,那又好辦了。

    ”姜氏知小妹本領高強,話已說明,必要提防,也就不再說起。

     一會何憬來說:“葛鷹酒興勃發,現時便想人席,先吃起酒,好早點盡興,免得世妹回去大晚,伯母懸念。

    父母吩咐進來,告訴世妹,等吃過一半出去,見他時話要少說。

    他并不知世妹底細。

    此老機智多謀,莫被他看出破綻,心思便自用了。

    ”小妹原急于趕回和兄弟相聚,并等陶元曜取那寶石,聞言正合心意。

    雙方把對答的話商量了一陣,何憬自去。

    好在菜做好,小妹也去看過,知道菜名做法,隻準備葛鷹問時能夠回答即可,無須再往廚房中去,仍在上房談笑守候,又吃了些點心。

    挨到傍晚,何異着人來喚,出去與葛鷹相見,姜氏親送出去。

     小妹見何家庭園俱是依山傍水而成,精雅之中,别有一種山林逸趣。

    晚來各房舍中燈光熒熒,高低錯落,映耀明滅于林樾泉石之間。

    仰視空中,夕陽甫收,殘霞欲暗,大半輪明月沾附左右側峰角上,若沉若浮,待要離峰而起。

    天際明星,也在三三五五相繼出現,不時有二三孤禽,在星月光下飛嗚而過。

    晚風陣陣,吹袂生涼,頓覺襟懷清曠,煩慮不生。

    方和姜氏指點誇好,忽聽姜氏說道:“到了前面短牆,你由月亮門走出去,往左一轉走上土坡,有一排四問竹樓,客人便在裡面。

    我在牆裡面假山亭子裡等你。

    竹樓窗戶大開,你們吃酒我都看得見,你說好麼?”小妹道:“世嫂還沒吃晚飯,請回去吧。

    ”姜氏道:“你不用管。

    我因送你,已叫陪房丫頭阿桂去拿杯著,告訴廚房撥點酒菜,就在這亭子裡吃,隔遠陪你呢。

    ”小妹見她如此情長,也頗感動,笑道:“世嫂待我真好。

    可惜今晚實有要事,少時席終即走,恐世嬸那裡都不及面辭,未能作那長夜之談,隻好改日再來拜望了。

    ”姜氏将嘴一撇,笑道:“你剛才不是和阿娘說過,席散不回頭就走麼?說過算數,為什麼還不放心,說我牽住你不放麼?”小妹道:“我是說不得已才走,世嫂又多心了。

    ”姜氏道:“我氣氣你哩!快些去吧。

    明日你不要來,我還去拜見伯母,帶接你哩。

    ”說時,二人已行抵假山之下。

    小妹便向姜氏說了“再會”,匆匆走出月亮門。

    剛往左轉,便見坡上跑下一個小童,說道:“江小姐,快請進去吧,飯菜都上了。

    ” 小妹忙随小童上坡,見滿地菊花,迎面一所樓房,連瓦帶椽,通體皆是竹制。

    還未進門,便聽葛鷹在樓上短着一個舌頭粗聲怪叫道:“菜都被我吃光!主人還沒到,把這一碗鴨子留給他吧。

    ”那竹樓用海碗粗大毛竹為柱,淩空而建,當中設着樓梯,小妹忙即拾級而上。

    主客俱在靠右一間突出的樓亭以内縱談豪飲。

    葛鷹坐在上首,舌頭已然發短,兩隻鹞眼酒醉以後滿布紅絲,襯着那對又突又亮的眼珠,越顯威嚴。

    看見小妹進屋,将手中大杯往桌上一放,嘻着一張醜嘴笑道:“江姑娘忙了一天,快來吃杯酒吧。

    ”小妹連忙走進,向葛、何二人分别行禮,将酒斟滿,随同落座。

    葛鷹笑道:“我老頭子雖然嘴饞,輕易也不肯擾人。

    今天這頓酒飯吃得太舒服了!你能孝母,我已喜歡,還做得這好的菜,有的我連菜名都叫不上來,真太好了!”小妹紅着一張臉謙謝道:“老前輩大誇獎了。

    我不過會做幾樣家常粗菜,好些都是跟何家世嬸世嫂新學來的。

    老前輩如覺對口,改日再做一回奉請吧。

    ” 葛鷹把那雙和蒲扇差不多的七指大毛手不住亂搖道:“來不得,來不得!常言受人點水之恩,須當湧泉之報。

    你不比老何,他的錢财來得不明,我吃他多少都不見情。

    你哪怕沒用什麼錢,隻跑跑路出出力,都值得多。

    酒雖說是老何家的,這許多碗湯湯水水能變多少點水!菜還不在其内。

    一回已夠我老頭手受的,你還要親手來做二回,這個情實還不起。

    你在何家學會的菜,留着去請别人吧。

    ”小妹隻當醉話,免不了謙謝幾句。

     何異聽出他活裡有因,似乎知道小妹請客隻是承名,但忖口氣卻好,知道将來對小妹必有許多照應,心中暗喜,便也不再思索。

    葛鷹又指新上的蒸鴨對小妹道:“你吃鴨子。

    ” 說罷便自伏桌睡去。

    何異朝小妹使個眼色,暗示今日之聚甚為圓滿,随勸小妹用酒。

    小妹辭不會飲,剛端起一碗飯要吃,葛鷹忽又擡頭,醉眼朦胧的說道:“你早點吃完,回去看娘也好。

    但這鴨頭,你恐吃它不消,我替你吃了吧。

    ”說罷使筷一夾,将鴨頭夾斷,整個放入口中一陣亂嚼,連腦帶眼一齊吃下,吐出許多碎骨,也不管油污,雙手往桌上一搭,重又扶桌睡去。

     何異早已吃完。

    小妹匆匆吃了半碗,洗漱之後,和何異打手勢,問是可否告辭。

    何異低聲說道:“葛老前輩已醉,你自回家。

    等醒時,我代你說吧。

    ”小妹方欲答話,忽又聽葛鷹說醉話道:“天黑路遠,燕兒會飛,莫要忘了燕腳。

    ”底下的話便迷糊不清,也不知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