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回 危崖夜燈紅 失路無心遭巨寇 荒山涼月白 窮途遇救見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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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人骨髓,隻不過心中顧忌,沒敢十分叫明罷了。

    ” 馬琨一聽,事正緊急。

    以蒲氏祖孫這等本領,對于賊黨尚未輕視,仇敵厲害可想而知。

    細查主人對待陳業好似十分關愛。

    否則照蒲氏兄弟語氣,蒲老早已高蹈,不問世事,如換别人,隻管遇上,也不肯仗義援手,決不會如此盡心盡力。

    連蒲紅次早出走,都似于此有關,不是偶然相值。

    明午見了陳業,就他不肯吐露,也可看出兩分。

    自己久留在此終不是事。

    他如真和主人有什淵源,硬教他轉求主人,勉為其難,好歹先把自己護送出去。

    一則省得強敵嚴伺,夜長夢多。

    一旦露出破綻,彼此都有未便。

    二則錢複被困日久,母姨均不知情。

    雖然獨自回去無什效力,到底師父也還有些老友。

    這次回去,給他一個病急投醫,亂鑽亂闖,是知道的地方,挨次尋遍,也許能夠尋出道路。

    天下事難說,萬一湊巧将人救出,豈非絕妙?怎麼也比枯守這裡強些。

    主意打定,便向蒲青打探出山道路,可有什隐秘捷徑無有? 蒲紅笑道:“馬兄想抛了陳兄獨自抄小路逃出去麼?怪不得有人說你和陳兄雖是一盟結拜,心志迥乎不同呢。

    ”馬琨吃他道破心事,索性老了臉皮答道:“并非不顧朋友,臨難先脫。

    隻緣家中尚有急事,家母獨居山中,盼歸甚切,好些難言之隐。

    便此次誤走山路,也為心急回家之故,不料求速反緩,惹下這場禍事。

    如非祖大公和賢昆仲仗義相救,豈能幸免!如今敝友傷重難行,外有仇敵環伺,本不應即時離去。

    無如家中之事,關系更重于此。

    明知此行險難甚大,無奈事情急如星火,也說不得了,心迹久而自明。

     敝友歸心之急更勝小弟。

    事情本應奉告,隻為丢臉之事羞于啟齒,現時又系敝友一人主持。

    前者已為小弟心粗糊塗延誤至今,不堪再誤,所以未便明言。

    實不相瞞,小弟身雖在此,每一想到家母和那急事,心便如刀割。

    兄久居在此,不特山路熟悉,更有家傳絕藝,令祖老大公更不用說。

    好在敝友托庇府上安如泰山,小弟留此并無益處,如蒙鼎力設法救助,使能起身回家,感謝不盡!” 蒲青聞言,隻望着蒲紅微笑。

    蒲紅初聽時面色似稍不快,聽到後來方始轉和,笑答道:“賊黨與我們居此山中年月差不許多。

    家祖入山,算來還在他後。

    縱有捷徑,雙方俱都熟悉。

    此時防守正嚴,要想偷渡陳倉,如何能行?明走倒可。

    他和我們邪正不能并容,隻不過他們惡行雖著,本山隻供屯糧之用,素少劣迹,又知敬畏,才得容忍至今。

     本來一水一火,無所顧忌,也不怕他那些埋伏堵截。

    一則家祖說反正他們今秋俱當遭報,樂得聽其自生自滅,何苦多費手腳?二則馬兄的事雖然未說,小弟年輕愚直,有口無心,不怕見怪。

    以馬兄行徑,獨自回去不特無什效果,或者還要因而多事都說不定。

    最好稍安勿躁,等陳兄傷愈複原同行穩妥得多。

    荒山僻野難留嘉客,馬兄行意已決,自然未便強留。

    我們既能延客人山,自會送客出去。

    且等明午見了陳兄,從長計議。

    如真非走不可,愚弟兄自會禀明家祖,或明或暗,總使馬兄平安出境,渡過一切難關好了。

    ” 馬琨聽他語多譏諷,錢複的事也似知底,雖然有些難堪,且喜如願以償,居然允将自己護送出門。

    蒲青并無異言,可知實能辦到,乃弟所說不是大話,不禁寬心大放,暗中欣幸己極,也無心再計及主人話中有刺,沒口稱謝不疊。

     正說之間,忽聽中屋外間有人叫門。

    蒲青出門,一會端了一個提盒走進。

    蒲紅急問道:“送東西的是剛侄麼?”蒲青把頭一點,蒲紅忙即追出,推門喊了兩聲,并無回應,進房埋怨道:“我正想見他,哥哥怎不把他留住?同玩一夜多好!”蒲青道:“我怎沒留?他偏仍咬定那晚的話,說在平日我們不要他,還賴在這裡呢;今夜卻不願進來。

    随便吃酒閑玩,不好拿出長輩架子強逼,外面雨大,周身通濕,隻得放他走了。

    ”說時,蒲紅已将提盒打開,内裡裝着兩隻新蒸就的風雞和大盤熱氣騰騰的筍肉包子。

    馬琨瞥見盤底壓着一個紙條,上寫:“侄兒不願見那人,今晚恕不奉陪。

    明天想到西山口逗老兔子,紅叔當有此膽智也……”底下還未及看清,已被蒲青一手拾起,略看了看扯碎,塞向字紙簍内。

     蒲紅正撕風雞,沒什留意,笑問:“剛侄又有什花樣?”蒲青道:“總歸頑皮,他還有什好事?停歇再和你說,沒的叫外客笑話。

    ”随對馬琨道:“這是六舍侄,名叫蒲剛,年紀才得十四歲。

    因他小時多病,從斷奶起便随家祖起卧了六年,頗得家祖憐愛,學了一點手腳,專門愛打抱不平。

    他如看人不得,什頑皮事都做得出。

    幸是個眼軟不服硬的脾氣,有那曉得他性情的,看他年輕,讓他一點,也就罷了。

    否則鬧起來,不做到淋漓盡緻不肯歇手。

    後山毛賊常吃他的苦頭,雖然暫時還不曉得對頭是我家一個頑童,我總怕他将來撞到定頭貨,吃上苦就不小。

    勸又不聽,真沒有法子!”蒲紅看了馬琨一眼,笑道:“其實遇上他作對,隻消服個低,不就完了麼?至于碰釘子的話,他一個小孩子家吃點虧,也不算十分丢人。

    何況還有那位老人家在後頭呢,怕點什麼?”蒲青道: “你還說呢!他一個人反還不夠?都是你們老小兩個給他長的志,要不也沒這大膽子。

    ” 蒲紅笑道:“你說老幺公還差不多,我本事還沒他大,能長他的志麼?”蒲青道:“你少說。

    好些壞主意,不是你給他出的麼?早晚被祖父曉得,看你兩叔侄受用!”蒲紅道: “你當祖父真不曉得麼?我們有什事情能瞞得過他老人家?還不是疼愛剛侄,裝不知道罷了。

    ”蒲青微怒道:“紅弟連祖父也議論起來,膽也忒大了!”蒲紅臉上一紅,不再答言。

     這時雨勢更大,四圍竹樹吃風雨吹打,彙聚繁喧,聒耳如潮。

    蒲青早把小泥風爐搬來房内。

    三人一邊燒剝竹筍撕些雞肉就酒,一邊随口談笑。

    馬琨恃能說,心欺主人年幼,不曾出山遠遊,便把近來足迹所經當作談資,盡情加以粉飾。

    先說起黃岡之行并莫家做壽盛況,漸漸談到故鄉各縣景物。

    蒲青還不怎樣,蒲紅隻是微笑,不贊一詞,馬琨忽然警覺,想起蒲紅離山多日,看這神情,莫非所去之地便是金華?心方一動,猛又聽得有小孩敲窗,高喚“紅叔”。

    蒲紅忙答道:“剛侄怎不進來消夜?這般大雨天還不睡,雨地裡跑來跑去作什?”窗外小孩道:“你快出來,大幺公喊你呢。

    ”蒲紅聞言,答聲: “你等一等,我換好雨衣就來。

    可要帶點吃的去?”小孩答道:“不要,那裡都有,家夥卻要帶上。

    今晚我們就睡在那邊了。

    ”蒲青喝道:“剛侄!大雨夜深,你們鬧些什麼?”小孩答道:“青叔你不要管,這是太麼公做的事,我不過傳句話吧。

    ”說時,蒲紅已急匆匆跑向裡間,一會穿了一身油綢子制的雨衣帽褲,背插鋼拐,腰佩镖囊,走将出來,說:“哥哥陪馬兄吃完早睡。

    太麼公喊我有事,明日午後,峰樓見面再說,今夜我不回來了。

    ”說罷轉身就走。

    蒲青連忙追出。

     馬琨聽二人語聲頗低,尋一窗隙往外一看,窗外大雨如注,由明視暗,什麼也看不見。

    一會微聞門響,便見一大一小兩條黑影,在窗前燈光微映中橫越而過,其疾如飛,一閃即逝,除雨聲花花外,更聽不到别的聲息。

    尤其那小的一條黑影,身法更快,知是蒲剛,好生驚服。

    暗忖:小小年紀如此身手。

    蒲青弟兄的本領雖未實地領教,看行徑也比自己要強得多。

    平日自恃師傳本領,解數神奇,别有心法,妄作聰明,不肯下苦用功,連那十幾手絕招殺手也都不曾到家,便心高氣做,目空一切。

    雖知這一次走到江湖路上,到處都是荊棘,蒲氏全家老少個個能手,師父對于江西諸名家都常述說,單沒提他,此老已隐此多年,難道師父就會毫無所聞麼?正想着奇怪,忽聽蒲青笑道:“馬兄不日便可回裡,不必愁思。

    再吃點東西,請安歇罷。

    ” 馬琨回頭一看,蒲青已早回坐原處,知被看破,自身是客,不該窺觑主人動作,随口遮飾道:“令侄一點年紀,竟有如此本領,令人佩服。

    小弟在自癡長幾歲,什麼都未得着門徑,真愧殺了!”蒲青笑道:“令師錢老先生有神拳祖師之稱,馬兄是他高足至親,豈有不濟之理?舍侄算得什麼?聽說近來江浙一帶小輩弟兄中,着實出了幾個好手。

     有一個外号黑摩勒的天生奇資更是出奇,年紀也和舍侄相差不了多少,那才令人佩服呢。

    ”馬琨聽他提起錢應泰,分明自己來曆行徑俱已深悉,隻當陳業所說,起初未打出師父旗号,不便多說,随口敷衍過去。

    蒲青又說起黑摩勒的身世為人和那一身本領。

    馬琨一聽,世上竟有這等年幼的異人,越發驚奇,由此便記在心裡。

    談過一陣,各自安歇。

     次早醒來,聽中室内有人說話,好似蒲氏兄弟之外,還有一人。

    語聲甚低,聽了一會,沒有聽出。

    蒲青忽在外喚道:“馬兄醒了麼?”馬琨答道:“剛醒,今早又起晚了。

    ”蒲青道:“晚并不晚,家十五叔來了。

    ”馬琨知來人是蒲青的堂叔蒲江,新從黃岡回來。

    他拜完了壽,又耽擱這些天才起身,和莫家交情深厚,可想而知。

    自己出醜的事,不知曉得也未?又沒不見之理,隻得應聲趕即扒起,穿好衣服,蒲青已把洗漱水端了進來。

    馬琨慌忙接過,歉謝連聲。

     蒲青低語道:“事也真巧。

    馬兄昨晚想家,送你出山雖非至難,到底也費手腳。

    今早天才亮,十五叔便冒雨來此,說昨晚賊黨要乘雨夜偷人材中查探,馬、陳二兄如仍藏匿在此,自非大舉約請能手,借口與我們拼個死活不可。

    便不在此,隻要探出了我們放走,也是不肯甘休。

    不知怎的被剛侄知道,将紅弟約去,同到白龍澗吊橋附近埋伏,先已吃幺公擒到一個,後又來了兩個,用索抓飛渡的。

    剛侄容他渡過,冷不防搶過索抓,丢向澗底,斷了來人回路,再和紅弟同出動手。

    這時天交半夜,雨也漸住。

    來人武功實是不弱,按說剛侄還可應付,紅弟卻是稍差。

    幺公脾氣,照例隻許人一對一,不許倚多為勝,見來人隻得兩個,便在旁觀戰,沒有上前。

    所幸路生天雨,來人久聞家祖和麼公威名,自覺深入重地,勢孤境危,不免有點心慌膽怯。

    剛侄又刁又狠,和他動手的一個,才一照面便中了一三棱刺,和紅弟換了個,才得打個平手,整打了一個更次,未分勝敗。

     賊黨後面還有一個望風的不曾過澗,聞得對崖同黨喝鬥之聲,情知不妙,忙即歸報。

    老賊原在附近等候,因後來這兩個俱是他的好友,路過相訪,自告奮勇前來,如若失陷,丢人不起,得信情急,忙即率衆來救,準備與幺公拼命。

    剛到澗邊,正待喝罵,向幺公叫陣,恰值三家叔回家省親,還和一位姓甘的老前輩同來。

    因在路上管點閑事耽擱,到晚了些,恰好遇上。

    同時幺公見紅弟、剛侄久未得手,也自不耐。

    又聽先擒那賊供說,賊頭近聽愛妾兄妹之言,說我們近年屢屢恃強欺人,與他為難,兩雄不能并立,必有一傷,與其等将來吃了大虧再破臉,何如乘他隐藏逃人,其曲在彼之際,和蒲氏祖孫分個高下。

    能将蒲家轟走自好,不能,索性棄了這裡,并入老巢,日後再打報仇主意,也倒省心。

    老賊耳軟,竟信枕邊之言,連日四出約請能人,不是同黨中還有幾人持重作梗,早來犯了。

    今晚決定先探逃人下落,以定計較。

    就你二位不是我們救走,人早出山。

    因他手下已被幺公連傷了幾個,怎麼也要撈回一點面子才罷。

    反正仇怨已結,便将紅弟、剛侄喝退,空手上前,将來人一齊點倒。

     “甘老前輩和雙方都是熟人,先遇老賊,問知底細,硬行出面打圓場。

    老賊久知三家叔不但自身本領高強,又精劍術,尤其一些師友俱是當世最負盛名的人物,真比麼公還要難惹。

    他不知三家叔每年必定歸省,隻聽說出家入山,從師學劍,永無歸期,想不到會在此時回來,如非有甘老前輩同行,當晚這老賊定吃大虧,弄巧身敗名裂命都不保。

     起初隻當家祖不會管這類閑事,來和麼公拼命,也隻憑着一時盛氣,原無把握,隻已率衆來到,不做也得做。

    到時心中恐已發寒,再見三家叔,自然越發氣餒,巴不得有人出頭解圍,立即買了面子,說了幾句場面話。

    意思仍想查問人在這裡也未,不交出也行,至少必須說出來人姓名來曆,看是他仇家所差不是。

    三家叔不知就裡,但知老賊不會無因而至。

    他性情寬和,不輕與人争持,又看朋友面子,與甘老前輩一同飛身過澗,見了幺公,問知就裡,因明人不做暗事,已将二位來曆說出。

    告以實是路過,因賊黨故縱惡狗傷人,逼得無法,将狗殺死,現被幺公救來,尚未痊愈。

    令老賊回去追究,如果所說不實,我們必将二人交出,不傷多年鄰裡和氣。

    否則我們不能見死不救。

    濟困扶危,誰都應該。

    不但人不交出,還要令他處治他那無故縱狗傷人的賊黨。

    老賊素性多疑,本料定你們是他仇家所差,一聽不是,知我們決不會假,所說如實,情理上說不過去,隻得認了晦氣答應。

    反是那被麼公點倒的二人不肯甘休,約我們下半年在一個地方相見,說了幾句過場話,徑和老賊作别而去。

    先擒小賊被三叔放掉,隻家祖一層未對老賊說起。

     事情都推麼公和紅弟所做,總算交代過去。

    家祖得知此事,便令十五叔傳話,說三家叔午飯後尚須出山一行,正好送你。

    早點後,可往峰上去見陳兄作别,不必等到午後了。

    ” 馬琨聞言大喜,忙即感謝”。

    蒲青還要往下說時,馬琨洗漱早畢,覺蒲江一人枯坐外室,尚未禮見,笑問:“我們談得久了,十五叔在外,等我拜見之後一同領教吧。

    ” 蒲青低語道:“家十五叔性情古怪,難和生人投緣。

    最好不要理睬,由他去,也不可見怪,嫌他簡慢。

    他實是天性如此,隻一處久,就自然好了。

    馬兄今日要走,何必白費口舌,我尚有事,不能奉陪。

    你隻在房中,等吃完點心再出去相見,稍微請教,便随他走。

     十五叔也是愛幹淨,昨夜一場大雨,現仍小雨未住,多好功夫的人,上半峰樓去,也難得不會弄髒的。

    我如非有事覆命,今日不該班,正好不上去,省得受十五叔的教訓。

    我是小輩,又沒法分辯,你沒上慣想必更難。

    要是一身水泥糊塗,怎見家祖?你可将我雨衣鞋帽穿去,到了上面一齊脫下,扔将下來。

    回時身上濕污與否就無關了,三家叔又不在乎這些。

    ” 馬琨屢聽老主人生具潔癖,随口謝了。

    時天還早,蒲青也是剛起不久,未用早點。

     依了馬珉,不吃就去。

    蒲青說是不忙,自去端來點心,和馬琨吃完。

    出房一看,蒲江已早走去。

    蒲青取來雨衣鞋帽,與馬琨換停當,才見蒲江走來。

    馬琨禮叙之後,見蒲江年比蒲青略長,身材瘦小,二目炯炯,神光足滿,通身整潔,暗忖:外面雨還未住,滿地污泥,他衣服幹淨,還說打得有傘。

    這鞋靴怎會又新又幹淨,一點濕迹俱無?心中奇怪,便留了神。

    蒲青笑問道:“祖父早課未畢,十五叔就上峰去麼?”蒲江道:“可令他兩個先會面,早點無妨。

    ”馬琨因有先人之言,自居後輩,執禮甚恭。

    蒲江隻是冷冷地說得聲“走”,便當先出門。

     馬琨見他随手在門外拿了一樣東西,跟出一看,乃是一長一短兩根木棍。

    長的一根,上面張着一個油布傘,一到門外便騰身平起,腳不沾地以手代足,鶴行鸾步一般向前走去,卻不甚快,才知靴鞋不濕之故。

    隻不知那峰如何上法。

    回顧蒲青,揮手催行,忙擇水泥較少之處,一路縱跟趕去。

    一會相次到了峰下,繩梯已先懸在那裡。

    蒲江道:“我先上去等你。

    ”說罷,将左手短棍往泥地裡一插,深入尺許,跟着身子往上一起,輕輕落在棍頭之上。

    随将傘放落少許,成了活的,不會撐滿,然後一手握着傘軸,一手握柄,倏地一收一放。

    下面單足在棍頭上一點勁,人便淩空直起。

    上到三丈來高,勢子一衰,眼看快要下落,蒲江又将右腳踹着左腿,身子一屈一伸之間,手中傘又是一收一放,人更高起,接連兩三下便飛向峰上,不見人影。

    耳聽峰腰上喝道:“你就上來好了!”這類五禽輕功,馬琨雖常聽師父說天山狄家叔侄弟兄俱精幹此,但是運起來,也隻平地飛身到了空中,隻能在停處顯些解數身法。

    前後左右改道斜飛,至多作上兩個盤旋,上時快慢由心,除狄梁公已成劍仙,絕迹飛行,又當别論,如想節節升高,卻是萬難,蒲江身法雖與所聞不類,似這樣隻憑一把傘便可平地升天,休說眼見,連聽都未聽說過。

    蒲青還說他本領不過比己略強,在蒲氏全家中比起來隻算中中,餘人可想而知。

    哪裡還敢怠慢?聞聲立應,飛步往上便縱。

     那繩梯最下一層,離地也有丈許,大雨之後,泥濘土軟,又滑又粘,峰腰上更挂着好幾十道大小飛瀑,風一吹過便淋漓滿身,涼氣逼人頭面,氣都快透不出。

    馬琨又恐把衣服弄污,越矜持越使不上勁,縱了兩次才到梯上,冒着積溜新瀑,援梯而上。

    梯是軟的,下面又沒系住,由峰腰上直垂下來,長而且厭,本來無風自搖,風勢再大,越發左右搖晃。

    中間好多處都扭結成條,無法解開,足不能踏,隻得用手援上,有好一會才到峰腰石崖,崖口藤草附生,水泥雜沓,等翻身而上,通體已是水泥污染。

    因上時蒲江催喚,到了崖上,雨勢忽又轉大,見蒲江已早縱向樓門以内,一時疏忽,忘了蒲青之誡,冒雨往前便跑。

    快到樓門,還未走進,蒲江忽又跑出,低喝:“你快停步!這樣就往裡跑麼?”馬琨這才想起主人父子俱有潔癖,并且雨衣帽兜也還未往峰下扔落,不由臉上一紅,連聲道歉,自告冒失,撥頭往外便跑,才一轉身又聽蒲江喝道:“回來!雨這樣大,你就落了泥衣,豈不還是淋濕?”馬琨回身立定,進退兩難,不知何是好。

    蒲江仍寒着一張臉,指着左角道,“那樓角底下有一鶴棚,鶴早有事飛出。

    由那裡可沿樓檐進來,不走雨地,你可那邊去,将雨衣鞋套帽兜一齊脫下,再進門來好了。

    ”馬琨賠笑道: “來時青哥叫我上峰時把雨衣抛下,想必還要穿着呢。

    十五叔有傘借一把用,好麼?” 蒲江道:“叫你脫你就脫,哪有這些-嗦!”說罷便自回身,先往裡走。

     馬琨見他聲色俱厲,實是難堪,無如托庇人家檐下,無可如何,強忍着一肚子氣。

     轉過樓角,果有一鶴棚在彼,甚是潔淨。

    忙把雨衣鞋帽一一脫下,就着檐溜略微沖洗污泥,疊好放在棚架之上。

    由棚側縱向樓檐台階,再向正門繞進,因蒲江未在,人又不好相與,未便冒失亂走。

    守候了半盞茶時,蒲江才由樓上走下,低語道:“老大公現在習靜,不喜吵鬧。

    你那同伴現在樓中屋裡,不能夠下樓來,你須輕腳輕手上去。

    說話也放低聲些。

    否則我這人不會客氣,莫怪我說話不好聽。

    ”馬琨一面忍氣賠笑答道,心想早起還聽他叔侄們在外屋有說有笑,蒲青還說他從十四五歲起便在江湖上跑,年紀不大,交遊甚廣。

    自己初會乍見,自居小輩,十分謙恭小心,并無一毫開罪之處,為何這樣說話喪謗,又幹又澀,一點不近人情?蒲江說完了話,依舊先上。

    馬琨見他腳點輕極,知老人耳音更靈,連受叮囑,哪敢大意?随着提氣蹑足而上。

     蒲江到頂回望,面上又帶輕鄙之容。

    馬琨隻一味謙恭忍耐,恨在心裡。

    先以為對待陳業必也如此,及至随進前樓一看,仍是那晚初會老人的房間,陳業卧在一個鋪有厚氈的小竹榻上,馬琨進門才睜開眼,低喚了聲“大哥”,并未坐起。

    面容較前清瘦,看神氣似是大病初愈。

    先不在此,新由别屋搭來,蒲江對他卻好,不特神情和悅親熱,招呼尤極周到。

    馬琨自從避難遇救來此,和陳業尚是初見。

    連日暗中觀察,蒲家定是隐名前輩英俠,決非尋常人物。

    底細來曆,蒲青毫未吐露。

    自己這一面的實情,不知陳業對人說出也未?見蒲江老在榻前盤桓,不肯離去,人又機智異常,惟恐漏口惹出事來,正想措辭探詢。

    蒲江看出他遲疑神情,作色低語道:“這樓上沒你多待的時候,陳世侄重傷初愈,本難見人。

    因他說和你已做一路,想要回去,知你行時必有話和他說,定要見上一面,為此才許你到此。

    他須保養,不能多說,也實沒有什話和你說,你如無話,就該回去了。

    ”陳業見馬琨臉帶愧色,忙代答道:“世叔不要見怪,馬大哥原是聽我囑咐在先。

    初次見面,恐把話說錯,所以躊躇,小侄對他一說,就明白了。

    ” 蒲江攔道:“你元氣虧耗大甚,不可再勞神耗氣。

    他既吞吞吐吐,我來代你說罷。

    ” 陳業謝了。

    馬琨見陳業隻說這幾句話便自面紅氣喘,知道起初必甚危急,嗣聽雙方口氣,直是世交至好。

    自己是陳業盟兄弟,理應愛屋及烏,為何待遇相差,如此懸殊?心正不解,蒲江道:“你奇怪麼,陳世侄以前和我們不特素昧生平,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到此才論的世交。

    這些與你無幹,不必說了。

    他每日隻有子時服藥後那一會,可以多說幾句活。

    你的來意,他已說了一個大概,本來不算什麼。

    一則事不幹己,老大公近年不願我們無故和人生事,你那老姨父為人又太好一點,所以不願插手。

    隻好等陳世侄體氣複原,再作計較了。

    你回去任便,不過現時江南各省,除卻黃岡莫老、丐仙呂-、南明老人和老大公等有限幾位,要想向花老乞婆和老刺猖手裡,将人要出來,不得明做暗做,全辦不到。

    你此番回去,最好老實一點。

    瞞着你母姨,靜等陳世侄回去再辦。

    老乞婆見小錢還有點骨頭,想磨折成她的黨羽,隻不胡亂想逃,或犯她的大忌,不過多在她家住些日子,人決無害。

    你如胡亂找人,鬧出些事故來,就難說了。

    我們是無心相救,你不用承情,但老大公隐居以來最愛靜,不喜人來走動,你不可再向外人亂說。

    憑你這樣,也決尋不到高人。

    你那姨父錢應泰,現在新疆焉替八角窪朋友堡中養傷,一半年内不會回家。

    他那兒子也未必是什好種,就此磨練,于他反倒有益。

    陳世侄體複回去再辦,決來得及。

    話已說完,聽不聽由你。

    至于那賊是誰,你也應該知道。

    日後遇上,好有防備。

     我懶得說,你到下面去問青侄吧。

    ” 馬琨聽他說話帶着教訓口吻,心雖不快,無可如何。

    陳業不能多言,蒲江已知己事,明說出來,再多說話,徒受搶白。

    便和陳業略微叙别,并對蒲江說,求見老村主,拜謝告辭,蒲江道:“三哥未回以前,老大公本打算容你同見。

    現在時候提前,老大公現正用功,如等下午,三哥走得如早,沒人再送你出險了。

    話我替你說到,我三哥吃完午飯,說走就走,沒有準時,你快回去,早點弄飯吃了,等着吧。

    ” 馬琨原知蒲老孤僻,蒲氏全家,對己輕視,見也無益。

    倒是目前因殺狗而起的對頭聲勢頗大,不知何等人物?現得蒲家護助雖可無害,異日狹路相逢,卻是吉兇難料。

    以前屢問蒲青俱未明言。

    蒲江既令問他,想必肯說。

    行期匆促,實應問知底細,好作打算。

     随向蒲江客套幾句,托向老村主代為叩謝救助之德。

    蒲江微微點頭便催起身。

    馬琨見陳業面目凄然,似頗惜别,滿肚皮話無從發問,心裡也覺發酸。

    主人已示逐客,不便久留,隻得緻了保重,作别下樓。

    先到鶴棚,見雨衣帽鞋尚在,重又穿上,走向崖口,援梯而下。

     回到坡上住處,蒲青已不知何往,午飯業俱已備齊,放在火旁,菜頗豐美。

    因想打聽山外對頭底細,不知蒲青何時歸來。

    蒲江恃強孤做,乃兄本領更大,想必更難說話。

     方自發急,無意中推窗遙望,偶一擡頭,瞥見左側半峰樓崖上有一條白影飛落,到地化為兩人。

    一個正是蒲紅,另一人是個中等身材的白衣少年,落時直似飛仙下墜、身法之輕靈美妙,從未見過。

    這時雨勢又小了些,空中濕雲似奔馬一般急馳,天色似有晴意,到處林木,煙籠霧罩,滿地都是積潦。

    少時落在一塊山石上面,手裡依舊挾着蒲紅,朝那無水的石地上縱去,一縱便是七八丈遠近,接連十幾縱便到坡前。

    馬琨正看得出神,忽聽身後有人喚道:“馬兄回來恁快,陳兄見到了麼?”回看正是蒲青。

    随又說道: “那便是三家叔,紅弟便過繼在他名下。

    有家叔護送出山,當可放心了。

    ”馬琨便把前事說了。

    蒲青道:“十五叔生來這樣脾氣,不似三家叔有涵養,隻一投機,頭都割得下;那人行為要不對他心思,不願意全攏在臉上,誰勸也無用。

    我們相處這些日,總算緣分。

     依我看,馬兄為人不過忒聰明了些,所以容易生事。

    聽說陳兄人就長厚,因此到處受益,被人看重。

    其實我們年紀都輕,如能處處反躬自省,行事一合軌道,日久不特樣佯進境,也受人看重了。

    ”馬琨不知蒲青為人情熱,語有深心,暗想:初來不久,無什劣迹落在人家眼裡,陳業更不會背後道人短處,為何說出這等話來?随口應了。

    回看窗外,叔侄二人已無蹤迹,笑問:“三叔令弟怎未到來?”蒲青雙眉微皺,答道:“三家叔定往中屋去見二伯母說話去了,須要午飯後才能來此。

    我們先弄飯吃,吃時再談那老賊來曆行徑吧。

    ”馬琨也覺腹中饑餓,便幫同料理。

    一會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