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古樹斜陽 踏浪行波逢異士 幽崖密莽 飛虹掣電敗兇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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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鼎在旁侍立,跟着補述前事。

    略說他自五歲上随了長兄周銘閑行村外,周銘忽然腹痛,往草裡無人之處登野坑,将周鼎放在附近大石上坐定。

    起初兩下都望得見,周鼎從小淘氣,結實多力,才滿一歲便能滿處亂跑,生具異相,面和手足其黑如漆,自頸以下,全身細白如王,父兄都極喜愛。

    這日本嬲着乃兄同出撲蝶,一見久蹲不起,便不耐煩,适有一蝶飛過,知乃兄怕他性野,不令遠離,假說次兄周彜走過,要跟了去。

    說也真巧,周銘因他常自獨出将村中童伴抓傷,本來不許,一擡頭正趕周彜扛了鋤頭走過,相隔隻在十來丈遠近,又當便急之時,隻點了一下頭,沒打招呼。

    周鼎知已答應,慌不疊歡蹦跑去。

    春夏之交,草深樹密,周彜并沒看見他兄弟兩人。

    等周銘解罷起身,才想起周彜是往田裡,相隔尚遠。

    連日農事正忙,田中盡是水泥,周鼎趕去,必要下田胡鬧。

     自己專心讀書,不理田業,雖說父命,坐享已是不安,如何能任他跟去,分心作梗?連忙趕去一間,哪有他的影子,周氏全家老少天性純厚,這一急非同小可,連同田裡的老三周肇,一齊丢下鋤頭,分頭尋找一會。

    父母鄉鄰也得了信,搜遍全村,哪有半點蹤迹、尋到第三天,全家正在惶急悔恨之際,早起開門忽接一信,大意說周鼎已被一異人路過,愛他天資帶去,他年學成即歸,不必妄找。

    并未署名。

    周家先還當是有人存心安慰,來此一封無名信,嗣一推詳,周鼎既非夭折之相,時又承平,山中連個野獸部無有,便被蛇咬死,多少總有點遺迹可尋,再者正當農忙之際,地雖荒僻,人影相望,小孩子不會走遠,或許是真被異人攜去。

    于渭又惡見官,跟着尋幾日,吩咐不要聲張,隻說被人拐去,也就罷了。

    周氏弟兄為尋幼弟,暗中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終無下落。

     一晃十多年,蘭溪山中,不知從何處跑來四隻野豬,出沒無常。

    鄉人個個談虎色變,惟恐遇上。

    當年又是春夏之交,周銘在鄰村富人家教館,因祝父壽回家,行至中途,忽遇兩隻野豬。

    周銘亡命奔逃,兩豬緊随身後,相隔丈許,所經又是兩邊高崖大樹,無可繞避。

    方自危急萬分,猛覺腰間微痛,身子被什麼東西抓住,淩空而起。

    驚亂慌駭中,瞥見那兩隻牛般大的野豬,獠牙上聳,低了個頭,身于起伏亂拱,疾逾奔馬,由腳底下直竄過去。

    身落崖上,耳聽人聲相喚,回頭一看,身後站定一個黑面少年,正與幼弟一般模樣,方知脫險,一問果是,驚喜交集,大出望外。

    周鼎也是路行經此,上崖摘果,看見惡獸追人,無意中救了乃兄一條性命,甚是高興。

    二豬跑完勢子不見人影,又怒吼狂奔而回。

    正趕另一野豬從斜刺裡崖坡上追下一匹叫驢來,當先一豬竄迎上去,獠牙挑處,豁刺一聲,驢便腹破腸流,血如泉湧,連身飛舞而起,甩出老遠,死于就地,三豬想已餓極,争搶上落,爪牙齊施,軋軋有聲,連肉帶骨一齊嚼入肚内。

    各瞪着血紅兇睛四外一望,抖一抖身上烏光黑亮的長毛,又飛也似朝東路山溝裡跑去。

    依了周鼎,當時就要下崖除它。

     周銘力說厲害,再三攔阻,又勸他先回家中拜壽,見了父母兄嫂再說,這才一同回去。

    拜見父兄之後,說起小時走失之事。

    才知那日追蝶,連追越過了好幾處田崖也未撲到,忽然追到溪邊。

    小孩心急,顧上不顧下,一腳踏在虛草上面,墜入溪中。

    溪水又深,越用力越上不來,連吃了好幾口水。

    正在昏迷駭急,忽覺被人撈起,略停了停,将他背朝上橫抱疾走。

    先時心裡明白,隻說不出話,還當是兄長家人尋來,抱他回去。

    後來水全控出,神志較清,開目視物。

    見那人所穿草鞋異樣,翻臉朝上一看,乃是一個不認識的瘦長老頭,粗布衣服,裝束和家中畫兒上的老人相似。

    周鼎心靈,見老頭面容清秀,善氣迎人,并不疑心他是拐子害怕,反因那人救了自己,笑喊了一聲“老伯伯”。

     老頭見他醒轉說話,含笑将他抱直,邊走邊問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跟我去學本事好麼?”周鼎便問:“學什麼本事?讀書不讀?”老頭說:“書自然要讀,我還教你打拳和許許多多的玩藝呢。

    ”周鼎最是好武,聞言大喜,忽又想起爹娘兄嫂,恐家裡人惦記,要老頭回家和大人說明再去。

    老頭道:“那就學不成了。

    最好你先和我同去,明後日我辦完手邊的事,再向你父母明說。

    這一去至少十年八年才能許你回家,弄巧年數還多。

    你如想家,不願學成一個有大本事的人,我此刻尚有要緊約會,已然為你擔擱,恐誤時候,不能再往回走,隻好明早送你回家了。

    ”周鼎心切學武,又想家人,隻是心裡盤算,不知走哪條道好。

    老頭也不再間。

     周鼎見他走路特别,上身不動,腳底卻是快極,兩旁山石林木飛一般往後倒去。

    心想沒見他跑,已走得這快,想必有些本事,不知力量如何?便拿出和兄長撒潑本領,猛地一掙。

    周鼎生具神力,往日在家中發了兒童脾氣,誰也抱持不住,這一掙又是驟出不意,如換常人,抱的人不脫手,也必一同跌倒。

    老者竟行所無事,并沒覺他怎樣用力抱持,依舊好好地抱着走,看都不朝他看。

    周鼎連掙數次,用盡氣力,臉紅頸脹,通無絲毫用處,不由起了佩服之心,脫口說道:“老伯伯好大力氣。

    ”老頭理也未理。

     似這樣走了個把時辰,老頭說:“到了前面山深處,少時要和幾個人打架,我把你先找個地方藏好。

    他們雖然人多,但我決能赢他,你如看得見時,不可出聲,也不要害怕。

    ”周鼎聽說打架,甚是高興,要随了同去,不願藏起離開老頭。

    老頭笑道:“你這小官真個頑皮。

    打架兇争,有什麼好玩!藏起的好。

    ”周鼎執意不肯。

    老頭停步想了想說道:“你定要同去也可,隻不許亂動亂跑。

    他們雖不緻傷你,總是站在一旁安靜些好,免我動手分心。

    ”周鼎應了,老頭又複前行。

    山勢益發幽深,峭壁危峰,到處都是最險處,連個樵徑都無有。

    老頭抱着周鼎,不時竄崖越澗,隻手上下攀援,起落如飛,悄無聲息。

    又走有頓飯光景,越過一條闊澗,對岸是一高岡。

    到了岡頂,老頭說“前面便是打場”,将周鼎放落,攜手同站大樹後面,探頭外視。

     周鼎見岡下是一片野地,碧草如茵,甚是平坦,約有數十畝寬、十畝來長。

    左邊孤峰秀聳,高插入雲,半腰上盡是些盤根老松,龍蛇飛舞,亭亭若蓋;右邊橫岡斷處,地勢低下,澗水到此,折為清溪。

    溪旁滿是合抱桃柳,花時已過,清影落溪,柔條迎風,綠蔭障日,間以肥桃半熟,朱實累累。

    黃莺細燕穿梭往來于柳蔭之下,鳴聲如轉笙簧,好聽已極。

    正對面一座高崖,偏右一面有一所樓房,上下兩層,共隻五問,做一排倚崖而建。

    石牆闆門,形式直和畫圖相似。

    樓角上炊煙一線,随風袅袅,散滅不停。

    門外設有一個兵器架子,另插着幾根長竹,樓旁一方沒草的地方,豎着百十根木樁,隻是不見一個人影。

    周鼎心急,幾番想問,都被老頭止住。

     過不一會,左邊峰腰松林内忽然飛起幾隻烏鴉,跟着林梢一陣亂動,縱落兩人。

    一在中年,文生裝束;一個約有二十來往年紀,腰挂一口長劍。

    落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一同緩步往樓前走去,神态甚是安詳。

    快進樓前,樓内也走出一個短衣漢子,見了二人。

     把手一拱,大聲對少年道:“好朋友,果不失言。

    這位便是令師蕭隐君,同來赴約會的麼?”少年冷笑答道:“家師往遊黃山未歸,這位是我好友狄遁,新從新疆北天山動身,漫遊江南,嫌那旅舍嘈雜,知我有個别業在此,意欲借住些日,我已答應了他。

    煩告令師,說房主人已然回家,并還約有貴客下榻,請他即日搬場。

    如缺少房租錢,我還可幫助他幾個。

    ”言還未了,那漢子顔色倏地一變,仰天哈哈笑道:“世上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你不過拿幾根破竹子搭這麼一個茅草棚。

    這山又不是你的,趙師兄好心好意和你相商,你自不識趣走掉。

    事隔一年,我們連洞裡帶這所樓房,費了不少心血,莫不成還讓給你!你以前口出狂言,自稱蕭隐君的徒弟。

    江湖上前些年倒的确有這麼一個姓蕭的,我們沒見過,很想見識見識。

    誰知你隻是空口說白話,上月同了一個草包到來,被我師父趕走。

    是你訂約,今日你師父必來拜訪,如今又同了一個姓狄的來。

    這位狄朋友,我耳朵很生,沒聽說過。

    看他這麼斯文,莫非武場不行,又改文場麼?實告訴你,就算我師徒占了你的窩于,也要憑真實本領見個高下,單說風涼話有什麼用處、趁早回去。

    姓蕭的尚在人世,便同了來。

    如若老死,或是不敢出頭撐門面,姓申的,從此休來自找無趣。

    ” 申姓少年聞言大怒,幾番想要答話,俱被狄遁止住,一任那漢子冷嘲熱諷,始終微笑立聽,毫不在意,直等那漢子氣勢洶洶把話說完,才文文靜靜地笑道:“在下狄遁,原是新疆土著,因慕江南風景人物,來此閑遊,得與申朋友訂交。

    借住不借,倒沒什麼,不過令師威名渴望已久,難得有此相見機會。

    敝省雖是荒寒邊野地方,對于來客,不問生熟,多有三分敬意。

    就有什麼大不了事,也都揖客升堂,盡其地主之誼,先禮後兵,江南文明之邦,似乎不應有此。

    朋友這等聲音顔色,難道貴處鄉風如此,還是令師獨門傳授呢?”那漢子益發怒極,大喝道:“我們不管什麼香風臭風,這裡規矩,因為草包太多,來人須在門前一百零八根罡煞樁上,和我們戶中人見個高下,才配入門求見呢。

     你既這樣說,這個申林,我已和他遞過手,是我師兄馬駿手下敗軍之将,無須比了。

    你想見我師父不難,你快把長衣服脫掉,勝到了我曹豹,不用說話,便引你進去如何?” 狄遁斜視了木樁一眼,冷笑道:“這麼百十根朽木樁于,還經得人在上面跳動麼?”曹豹怒道:“朽木樁子?這都是本山頂堅實的棗木白松,外用三道鐵箍,大半截釘在地底,你連拔也拔它不起呢!快脫衣服,請吧。

    ” 狄遁笑道:“這麼結實我倒看它不透。

    我那裡滿處堅冰,這種小孩玩意還是初次見識,想不到在此返老還童,又作兒戲。

    就這樣陪你玩玩罷了,長衣服脫他則甚!主人房子已給你師父占去,少時你師父肯還房子還好。

    不然,傷了風,連個養病的地方都沒有,多糟。

    ”曹豹因師徒屢占上風,過于輕視來人,隻認做耍貧嘴,越聽越怒,更不多言,喊一聲“好”,首先縱上樁去,“孤鶴展翅”,擺開一個式子,連聲道“請”。

    狄遁笑嘻嘻說道:“你先莫忙,這個玩意,閣下想必練了多年,不然,哪有這麼中看的架子,我是初次開眼,見你這大個子站在這一點細木棍上,風都吹不動,顯得那麼結實,實實有點懸心。

    我和你素昧平生,無仇無恨,何苦叫我千萬裡路跑來栽這筋鬥,莫如你下來,讓我先上去走一回試試。

    我要看出不行,就甘拜下風,省得受傷丢醜。

    你暫且耐着氣委屈一會如何?”申林聞言,直忍不住要笑,曹豹不知狄遁說的是反話,當作内怯,隻得負氣縱下喝道:“你這人怎這樣陰陽怪氣?告訴你說,姓曹的從小就随名師習武,眼裡頭好手見得多,什麼場面部見過,文武軟硬一概不吃,你這一套江湖口沒處使去。

    既這樣說,就讓你先走上一回我看。

    不過你要是連姓申的都不如,隻會幾手毛拳,存心來撥老虎,撞木鐘,你就認頭服輸,我也定叫你帶點記号回去,那時休要怪我手狠。

    ”狄遁聞言,仍裝笑臉,似央告非央告地答道:“我一個異鄉人,你又何必這麼狠呢?實告訴你,我不過從小在北天山冰雪裡,和大金、二金兩個老拂拂一同長大。

    它們教了我幾手猴拳,原沒什麼本領。

    你打傷我這樣一個無名小輩,于令師徒面上有什麼光彩呢?”曹豹見他面有畏色,越當是詐人蒙事。

    ,長衣不脫,故示神奇,實則并無本領,怒喝道: “廢話少說!再挨一會,我師父功課做完出來,你這頓打就挨不成了。

    ”狄遁喜道: “我聽說你師徒有好幾個,專講倚多為勝。

    來了這多時,卻隻見你這個樣的一人在此,還當我申朋友過甚其詞,再不就是又往别處占人窩子去了呢。

    照此說來,你家還有大人,反正不見不散,那我就索性等你師父師兄們出來,再和他當面講理吧。

    ”曹豹聽他語帶譏嘲,不禁大怒道:“沒告訴你,我師父不見無名小輩,要見,得先到樁上走走嗎?你不敢交手情有可原,不該出口傷人。

    今天非教訓你一頓不可!”随說随奔過來,揚手就打。

     狄遁慌不疊的後退,雙手連搖說道:“我是油嘴滑舌說慣了的,你莫見怪。

    我這就上去還不行嗎?”随說随向樁前倒退。

    曹豹見他這樣膽法告饒,倒也不好下手,隻得停步,惡狠狠戟指喝道:“你上你上!”剛喝兩句,忽聽申林在旁說道:“這厮如此不知進退,狄老英雄,就讓他開開眼界吧。

    ”曹豹吃狄遁一陣鬼混,怒發心浮,全沒注意申林在側,這時聽他發話,猛想起申林武功,自己尚非敵手,他既約人同來,怎麼膿包,也不會比他還弱,這厮莫非真是一個西北成名人物?心在遲疑,狄遁已退離木樁僅有三尺。

     那木樁有一人來高,疏疏密密埋在地下,休說初次登場,便是曹豹等久慣在樁上練習的人,也須看清落腳之處上去。

    狄遁竟似專顧前面似的,惟恐曹豹追來打他,并沒覺察身後還有木樁在彼,依舊倒退過去。

    眼看再退一步便要背撞樁上,狄遁仍裝着無奈之狀,往對面岡上望了一望,說道:“曹朋友,都是你逼我的,要不怎會在老前輩面前獻醜呢?”曹豹未及答話,狄遁倏地身形往上一拔,一個長箭穿雲之勢離地丈許,倒退着往樁上縱落。

    好似往後倒縱沒有準頭,落處恰當中央空虛之處,穩身無法着力,縱得又不甚高,無法挽救,勢非落在樁空裡面不可。

    曹豹方自心快,猛聽狄遁喊道:“錯了!”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當兒,左腳往前一邁,仿佛身踏實地,淩空一步跨過,踏在樁上,右腳卻不老實,登了兩下,身子搖搖欲倒,連晃幾晃方才站穩。

    那式子恰似一個斜寫的“大”字,釘在樁上,衣袂隻管迎着山風亂飄,人卻紋絲不動。

    曹豹雖然性情粗野,原得過高明人傳授,先見他一縱身子筆也似直,已看出他武功精奇,不是庸流,自己絕非敵手。

    正盼他一時大意踏空墜落,不料人已容容易易淩空跨到樁上,履虛若實,分明氣功已臻絕頂,不禁大吃一驚,把先時嚣張矜誇之氣去掉大半。

    狄遁站的是中央兩根主樁之一,粗約尺許,兩根豎立,相隔丈許,算是兩個太極圖眼,原備雙方交手前對立接談之用,餘者樁身也有碗口粗細,可是樁頂數寸鐵包之處才隻兩寸方圓,平銳不等。

     狄遁站不兩句話的工夫,忽然說聲“不好”,身子往右一偏,也沒見有什麼身法動作,毫不用力,右腳橫右一落,又跨到第二樁上,左腳翹起,身子微斜,依舊一個“人” 字,釘在樁上,過不一會,忽又自言自語道,“這玩意立不住人,我還是跑一遍下去,見他家大人吧。

    ”随說式子一收,上身不動,挨次往樁上走去。

    那些木樁最近的也有五六尺遠近,狄遁既不前縱,也不橫躍,更不施展拳法身手,看去直和尋常行路一般,看不出怎麼大步跨遠,隻将雙腳微擡,便由這樁到了那樁,腳步從容,不快不慢,先走裡圈,由内而外,頃刻走遍全樁,縱下說道:“曹朋友,你饒了我吧。

    這些根木棍子沒什麼好玩,快将你家大人請出吧。

    ”曹豹雖已服他氣功,因未見他别的出奇之處,尚不知來人有絕大來曆本領,還以為會輕功者,硬功重力多不能夠并精,有心強争體面,又恐吃他不倒,贻羞門戶,師父見怪,如就此回去通報,請人出來,又覺來人語多譏嘲,拉不下臉來。

     剛想拿話找場,忽聽身後有人喝道:“老六,申朋友又約了高朋貴友來找場麼?” 聲随人到,又跑來一個壯漢。

    曹豹見是四師兄俞正,正好解圍,忙答道:“今日你們跟師父後洞用功,我正值班,遇見這位狄朋友。

    據申朋友說,是從新疆北天山請來的,說得一嘴好懈怠話,腳底輕功很好,想是個黑道上的朋友,執意要見師父。

    我因申朋友屢次約來的人都言過其實,恐師父說我大驚小怪。

    按照往日訪友規矩,請他上樁過手之後,再去通禀,他又害怕,說不會這個,要先上去走一遭再過手。

    适才他上去走了一遍,又說不行,仍非見師父不可。

    正要和他理論,你就來了。

    ”俞正本領比曹豹較高,人卻比他還要莽撞,聞言一看,狄遁人甚斯文,含笑而立,聽了曹豹那番話,并不發怒,便接口道:“朋友,我們這裡規矩如此,我師父從不輕見外人,聽說你輕功很好,兄弟也學過兩天軟硬功夫,領教一下,怎麼樣?”狄遁見來人又是一個無知狂妄之輩,不禁哈哈笑道:“聽說你師父是個有名有姓的人物,怎麼見不得人呢?那百十根小木棍太不結實,如不是我,早站斷了,如何能在上面動手呢?不信我就試試。

    你先上去,隻站得穩,我随後就到如何?” 俞正哪知狄遁适才鬧了玄虛,聞言大怒,喝道:“你這厮說話怎麼如此可惡?這粗樁子,還不結實、這不過拿它當場子的,又不是兵器,難道要它和鋼鐵一樣麼?閑話少說,快快随我上去,要不我就平地上對付你了。

    ”随說,一個墊步便往主樁上縱去。

    曹豹恨來客挖苦嘴,心裡隻管想借話回敬幾句,暗中卻在留神,一聽來人屢說木樁太不結實,不能站人,方覺可氣。

    俞正已然縱起,身落主樁,快要站落,口剛喊得一個“來” 字,猛然腳底一軟,恰似踏在浮沙虛雪上面,知道不好,想要騰身縱起,已自無及,尺許粗一根主樁忽然塌倒。

    驟出意外,縱未縱起,木屑紛飛中,人已墜落,連竄下兩步,才穩住身形,差一點沒有跌倒。

    羞憤之極,未暇尋思,腳一點地,跟着又往樁上縱去。

     這次勢子更猛,縱的是根有鐵包頭的樁子,雖不似隻木制成的主樁,這般摧枯拉朽,散成一堆木屑,可是樁早經狄遁用金剛大力法踏折,人一上去,立即中斷。

    喀嚓叭拉一片響過,俞正再也收不住勢,二次墜落下來。

    墜時身往下歪,恰巧近旁有樁,百忙中妄想用手去扶。

    不料根根如此,應手立折,連斷了三根,人又幾乎栽倒,耳聽狄遁哈哈笑道: “你師弟叫草包,你也和他一樣。

    我說不結實,你偏不信,現在怎樣?難為你師父這份傳授,還不快請你家大人出來,真個要逼我做那以大壓小、上門欺人的事叫老前輩見笑麼?” 俞正本就滿臉通紅,聞言益發羞惱成怒,一聲怒喝,方要發作,樓門内又走出幾個人來。

    曹豹見勢不佳,忙回報信,迎個正着,低聲說了幾句,意似說今日來了紮手。

    内中一個似是為首之人,倏地變色喝道:“你兩個真不懂事,哪有這樣待客之理,還不快走回去!非給師父坍台麼?”曹豹諾諾連聲,向樓門内跑去,俞正也停了手,紅着一張臉說道:“你這厮暗中鬧鬼,不是英雄好漢。

    我大師兄他們來了,少時自有你的好處。

    ” 狄遁已聽出,來人自知遇見勁敵,示意曹豹于乃師送信求援,聞言哈哈大笑道:“你放心。

    我不見你家大人,任你打我也不還手的。

    ”說時,明見那夥人走來,卻偏過頭去,向着峰巒溪流,與申林比肩閑立,指點煙岚,閑話雲樹,狀若未見,甚是安閑。

    俞正已從樁中縱出,見狄、申二人目中無人之狀,恨得咬牙,正要答話,後來那夥人已自趕到。

     為首一個中年人,見狀知非易與,忙朝俞正遞了個眼色,示意衆人止步,獨自向前笑向申林道:“申兄久違了。

    記得上次分手,曾說今日必來。

    家師日有定課,因申兄兩次駕臨都是早上,今日候至過午未來,隻當申兄偶然忘卻,午後率了愚弟兄數人同往後洞做功課。

    不料申兄信人,竟未失約。

    今日曹師弟應門,他為人魯莽,必多失禮之處,望勿見怪。

    令師今日怎的不肯賞光?這位兄台尊姓大名?野地不是款客之道,煩勞申兄引見,同往樓中一叙何如?”申林知來人是對頭神拳祖師錢應泰最心愛的大弟子尤嘉,為人好狡,笑裡藏刀。

    自己為了奪回舊業,兩次邀人,俱敗在他師徒手裡。

    别人口中多有譏嘲,獨他假意客禮相待,來接去送,笑臉窘人,最是難堪,事前已和狄遁說過,當他又在假做過場,便喚道:“狄老英雄,這位便是錢朋友門下高足尤嘉。

    ”話未說完,狄遁已側臉笑道:“老弟,先前不是對他們說過,叫他家大人出來。

    我大老遠到此,隻為借你的光,瞻仰這位江南名手是怎樣一個不得了的人物,事完還要去至天台訪友。

    似這樣來了一個又換一個的,難道他家大人就永不出來見人麼?”說完,依舊負手看山,更不答理,把對面諸人全僵在那裡。

     尤嘉心中有氣,因乃師一會就出,還未發作,同來諸人早沉不住氣,聞言微一怔神之間,全都氣往上撞。

    俞正首先搶步上前,戟指怒喝道:“姓狄的休得目中無人,憑你也配見我師父?來來來,一個對一個,勝得我們,自會請出我師父與你相見。

    ”衆人也跟着随聲附和,摩拳擦掌,搶到狄申二人面前。

    尤嘉尚欲暫緩一時,好再叫人,隻一會工夫,不如等師父快到時,有了把握再行動手,正想發話交代幾句,略緩僵局,内中一個綽号辣手神雕馬連的,陰毒險狠更勝尤嘉,學的又是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兩雙利爪用五行砂練過三年,下起手來又狠又快,專講乘隙暗算,傷人緻命要害之處。

    當日一上場,便和尤嘉一樣,料定來者不善,衆人隻管亂叫陣,他隻随同湊近,眯住兩隻兔眼,兇光内蘊,觑定狄遁,一言不發,等俞正說完話,剛要搶着上場,倏地身形往前一矮,口中輕應一個“好”字,話到人到,一個草上驚蛇之勢,兩手往前一伸,便朝狄遁腰間穴道抓去。

    兩下相隔僅隻數尺,馬連這一手練就多年,乘敵無備,身往前倒,又近了些,同時腳尖抓地,用力一踹,勢子真比射箭還疾,加以眼尖手快,雙爪并用,十步以内從沒脫過空,稱得起是百發百中,更厲害是啞口,從不出聲招呼,照例抓到敵人身上才行發話。

    距離這近,原無不中之理,在場諸人因乃師常說馬連手大陰毒,将來必贻後悔,屢加告誡,誰也沒想到他發動這快,心裡一喜,多半以為敵人不死必傷,萬逃不過。

     忽聽馬連大喝:“看我……”底下“厲害”二字未喊出口,緊跟着“哎呀”一聲慘叫,人從狄遁身前斜着撞退回來,倒于就地,兩手鮮血淋漓,人已暈死過去。

    狄遁依然神色自如,笑嘻嘻沒事人一般,站在原處動也未動。

    衆人立時一陣大亂,除尤嘉外,俱都憤怒如雷,呐喊齊上。

    申林見他們人多,方欲上前,狄遁喝道:“申老弟,你又不聽話麼?快些躲開!”,申林依言,縱過一旁。

    狄遁跟着揚袖而起,也不和人對手,也不縱躍,隻是左閃右避,像穿花蝴蝶一般回翔反複,往來如梭,口裡仍接口遙向申林笑道: “我原說他家大人不出來,不和他們動手。

    偏生這孩子性子大急,又怪我風景看出了神,懶了一懶,打算讓他占點便宜算了,想不到這裡的人也是這樣脆弱,我不還手都禁不起,大人見面,怎好意思呢?”衆人聞言,益發暴怒。

    有的竟将身旁暗器取出,觑定狄遁打去。

    誰知狄遁竟似渾身長有眼睛,閃躲從容,也不見得過分敏速,和走馬燈一般,一任衆人四面圍住,拳腳交加,暗器亂發,一下也未沾到他的身上。

    有時對面夾攻,吃他輕輕閃過,自己人還幾乎受了誤傷。

    狄遁笑道:“我和你們玩玩罷了。

    你們見我讓你,還要動鐵家夥,東西雖小,比你們卻結實得多、莫要不知進退,一不留神傷了自己,不好看呢。

    ”說時,衆人見他始終沒往起縱,意欲用暗器,四方集中,一齊上手,互相一遞眼色,各擎镖弩在手,虛晃一招,揚手齊發。

    忽聽狄遁哈哈笑道:“你家大人出來了,我懶得和你們玩了。

    ”聲随人起,平地一縱十多丈高遠,向樓前飛去。

     聽到未句,笑聲已由衆人頭上飛渡。

    同時樓門内也有一人口中大喝:“徒弟門快些住手,我來了。

    ”跟着飛身縱出。

    一來一去,差不多都是一般高遠。

    就在衆人聞聲愕顧之間,主客二人已然會到一齊,叙起話來。

    衆人見師父出來,膽氣頓壯,忙一窩風似趕去。

    這時馬連業已緩醒過來,雖還強忍咬牙沒有出聲喊痛,但那一雙陰毒狠辣。

    久慣暗中傷人的雙手,一隻已是齊腕節骨折斷,青筋奮起,腫高寸許,另手除拇指外,四指反翻拗折,竟連筋肉一齊斷裂,成了一個秃掌,僅剩點微皮,挂在上面,鮮血淋漓,即便醫好了傷,也成廢物。

    尤嘉終是内行,一看這傷,便知來人内功超群,平生未見,今日之事兇多吉少,就乃師親身臨敵,也未必占得上風,始終沒有上前,剛将馬連救醒,恰好乃師縱出。

    恐衆人胡亂說話,少時越發不好下台,忙抱了傷人趕去,身還未到,主客雙方已自動手。

    猛然心中一動,想起樓洞内存有許多财貨和緊要物事,少時師父勝了還好,敗了如何回取,念頭一轉,正遇曹豹聽衆人亂喊“馬連受了重傷”,不顧看打,迎前慰看。

    尤嘉便朝他使個眼色,令其同回取金創藥給馬連醫傷。

    曹豹素來怕他,隻得随往樓上跑去。

    匆匆給馬連上了止血定痛的傷藥,忙着往内洞去收拾細軟财物。

    見馬連仍是眼含痛淚,咬牙切齒,并不随行。

     尤嘉暗笑他大沒骨頭,平日占慣上風,一旦負傷便挺不住。

    方要轉身,忽聽馬連長歎一聲道:“師兄慢走。

    ”尤嘉因事情說緊就緊,已然為他耽擱些時,加以師兄弟情感又惡,實無心聽他再說閑話,忙答道:“師父命我二人往後洞辦一件要事。

    師弟有話,少時再說吧。

    ”說完,便往裡走。

    馬連厲聲叫道:“我死在眼前,你二人尚記着我以前的過節麼?”說時情急,用力大猛,身子晃了兩晃幾乎暈倒。

    尤嘉猛想起馬連來時,全是自己半扶半抱,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他一身功夫,近年又從異入學會采補一術,雖近女人,并未洩精,何緻如此膿包,聞言好生驚訝,随口問道,“你受傷雖重,何緻如此?師兄弟好好的,誰又跟你有什麼過節,我實奉師命有事,一會就出來,給你上二次藥。

    說這傷心喪氣的話則甚?”馬連獰笑道:“真人不說假話,你明見對頭厲害,不是想備後場,便是想趁火打劫。

    老頭子出時,你還沒有和他見面說話,有什麼事要你去辦、你休看那厮厲害,老頭子的真功夫,你在随他多年,也隻是得皮面。

    我也是前年起替他置了外家,靠内線的牌頭才得清楚。

    今日雖不定能取勝,至少也和那厮支持個一天半日,哪會随便給人做翻?隻管放十二分的心。

    我們近年雖然面和心不和,總算多年師兄弟一場。

    我此時内傷比外傷還重十倍,也是自己不好,先算計人,中了老頭子的詭計,平日又傷人太多,行為太狠,才有這場結果。

    否則就把我兩臂砍斷,也不會暈死過去。

    你當老頭神拳綽号容易得來的麼?” 尤嘉先仍不耐,及聽說内腑已傷,又稱贊乃師的本領,自己相随多年隻是皮相,才想起馬連昔年對人,表面上最是恭順謙和。

    自從前年起改了态度,言行狂做,目無同流。

     最怪是他和師父時常借故出遊,行前往往背人私語,如有要事,回來也是先後腳,好似師徒二人并走一條道路,歸來有所獲,卻又不似有所營謀。

    可是馬連藝業大進,師父也人前背後不住告誡數說,大有厭惡之意,出進仍那麼密切,其中必有原因,便答道: “你這都是氣話,我往後洞,果如你所言,是防備萬一,并不知你受了内傷。

    有什麼話愚兄無不照辦,隻莫多心好了。

    ” 馬連方收了獰容,苦笑道:“我本江百綠林中人,十年前為一镖客所傷。

    我知他是老頭師侄,千裡來投,用盡不少心機,看出老頭子私心大重,上等功夫絕不傳人,簡直無法下手。

    五年前,我忽發善心,偶然用三百兩銀子救了一家老少性命,還代他報了大仇。

    這人姓賈,老夫妻帶着兩個年輕女兒,都有一身好功夫,自在官府手中逃出。

    因一向生活用度都由我一人供給,感激非常。

    其實我卻是忽動凡心,看中他那女兒姿色,恐他不好說話,下的苦磨功夫,日子一多,水到渠成。

    沒兩年老夫妻先後身死,死時硬要将長女嫁我。

    我還假作了一陣,才行答應,潦草在天目山中成禮,從未對人說過,婚後甚是恩愛。

    尚有小姨未嫁,色比乃姊略差一些。

    這日我和内人三姑說起學藝艱難、舊仇未報許多恨事。

    她給我想了一條美人計,說她長兄流亡多年,生死莫蔔。

    她父原想兩女招婿,接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