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煙水蒼茫 雙槳淩波人似玉 風塵奔蕩 扁舟剪燭夜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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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何故?”半瓢道:“舜翁勿驚。

    如今事已過去,隻是府上多财,遠近都知。

    現有好人在側,難保不無後患。

    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說出來,好讓舜翁作一防備罷了。

    适才所說賊黨為首之人,姓金名鵬,他祖父原是魚行經紀。

    到了他父親手上,吃喝浪蕩,把家業敗盡,魚行也盤與别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鄉立足不住,仗着從小學會一點水上功夫,帶了兒子,跑到北五省去謀生,終于投到陝西華陰縣著名大盜小金龍白沖手下。

    先隻代他在風陵渡口管着一隻半黑船。

    沒有幾年,便因心辣手狠,結下強敵,被仇人弄死。

    此時金鵬年才十一二歲,從小随了乃父流落江湖,學會滿嘴切口,一身水裡功夫,不久便被白沖看中,收為義子,大來又把一個獨養女兒許配給他。

    夫妻二人,水旱兩路都着實來得,在黃河岸上稱雄了一二十年。

    白沖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風,吃保镖能手打成重傷,當場雖然逃走,回家自知無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緊,自己在黃河岸縱橫數十年,從未吃過人虧,仇不能報,活也無味,況且不能,生平隻此愛女,恐遭連累,忙對女兒女婿說了後事,将畢生劫盜所得,是珍貴易于攜帶的,給了女婿。

    餘剩金銀财帛,全從地庫内取出,連夜招集徒黨,當衆表分完後,便命女婿攜了妻子回轉江南故鄉,不得遲延。

    身後葬殓,由衆徒黨料理,埋在華山隐秘之處。

    隻許在江南遙祭,不過十年不許省墓臨奠。

     乃女再三哭請送終訣别,執意不允,立促起身,并令衆人散後,各去洗手謀生,若不相識,不許随意來往。

    白沖立法素嚴,令出必行,衆人自是不敢違背。

    金鵬夫妻一走,白沖便即自殺。

    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販些貨物,到江浙兩省賣了一次,這才裝着經商發财,回轉故鄉。

    按照乃嶽所遺留給他們的資财,又給他們斷了後患,在這裡可稱得起是個财主,無憂無慮,謀幾世的溫飽。

    偏生他妻白鳳娃,從小随父出沒驚濤駭浪之中,殺人越貨,跳迸慣了的。

    初到江南,見着到處水綠山青,風物清美,比起黃沙漫漫,濁流千裡,相差何止天地?手邊又有的是錢,倒也覺着事事可心,處處适意。

    日子一久,由漸覺無奇變而為靜極思動。

    先隻不耐清閑,還沒想到重理舊業,僅僅招些年輕人去往家中,随他夫妻練習武藝而已。

    誰知第四五年上,山中出蛟,發了大水。

    他夫妻還鄉之時,因為金鵬幼小出門,故鄉變成生土,隻會躍馬行舟,不懂求田問舍,經人慫恿,把沿江的水田,都買了去。

    這些田土,多半是江邊淤起來的沙洲,照例是過些年要淹沒一回。

    也有水退以後地形不變,或是淤得更好的,終是被水沖刷壞了的居多,叫作靠天吃飯。

    地雖肥美,向少人要。

    他初回哪知就裡,遇田就買,見每年收成那多,還在高興。

    一旦發水,全數精光,偏這一年水又格外大些,竟見不到田的影子。

    不知不覺,把家産傾了多半。

     他又豪爽成習,養得人多,食用奢侈,眼看不能持久,又不願縮小門面。

    暗中一商量,知道江南太平已久,人煙稠密,稍微出點命盜案子,便要轟動一時,不能似黃河口岸上做法。

    于是用下極細密的心思,把長做改作短做,化零為整,化近為遠。

    遇上一水好買賣,總是老遠尾随下去,要劫便是大的,連人帶船一齊弄光做絕,不留一個活口。

    出事以後,隻當客船遇風沉沒,看不出一絲盜劫痕迹,稍差一點,決不下手。

    似這樣做過幾年,漸漸挑選徒弟出道。

    江船常時失事,謠言漸多。

    為避風聲,斂迹了些時候。

    最後又改了方法,命手下徒弟四出蹑訪,專向遠處做些生意,自己一面頂着富商地主牌号,專一結交官紳。

    手下徒黨也分作為幾代,除第一代門徒偶然得見外,餘者多是奉命行事,輕易見不着他的面,就有要事得見,也在舟山附近一個荒島裡面聚會。

    輩分小的,竟有始終沒見過他面的。

    不過一二十年的光陰,居然成了當地首戶。

    仗着規條嚴密,又喜作些善舉,本地都當他是個豪俠好義的富翁。

    休說無人知他蹤迹,便是江湖上,也隻知舟山碧螺島内,有一本領高強、徒黨衆多、行蹤飄忽的水上英雄黑飛魚金本白,誰也沒想到他會家居此地。

    他閑來無事,仍然收徒習武。

    他妻白鳳娃,生有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九歲,取名金庭玉,水旱功夫都不錯,十六歲上就入了武癢。

    獨子嬌慣,未免在外恃強胡來,近來名聲才臭了些。

    他那門下徒弟,上自紳富世族,下自五行八作,哪等人俱有,一共分成兩等使用,第一等是先說那些在水旱兩路做強盜生涯的;第二等便是這些好人家的于弟,借傳授武藝來給他壯門面的。

    兩下雖是同門,從來不通聞問。

    前者更是諱莫如深,就明知所遇是第二等的同門,暗中隻管照應,當面決不吐露隻字。

    可是這些少年纨挎,也有被他看中選為心腹加入盜黨的,都負有一種使命。

    他知這些門徒全有身家,而與富貴場中多通聲氣,并不令其随同為盜。

    隻命他們随時留意,做個高等眼線。

    遇上可擾之船,隻要經過這條江面,給那人船上釘下一塊寸許見方的黑飛魚圖記,經他手下發覺,報信上去,或是就船上下手,或是派下徒黨,尾随到了地頭,再行乘便打搶,這類盜案多發生在遠處,尊舟圖記便是由此而來。

    連日因賊子金庭玉在鎮上新惹了禍,連傷三命。

    仗着老賊财勢,苦主雖然忍痛和息,可是新任官甚是精明,聽說已有耳聞。

    賊子怕官過江私訪,城鎮兩處都派有耳目,準備官府一來,便誘迫到他徒黨家裡,軟硬兼施,不令過問。

    說好交個朋友來往,不好便下毒手做掉。

    舜翁之來,剛巧趕上,幾乎把你錯成了是地方官,弄出事來。

    多虧上岸時散了兩串錢,在場有兩個村民也是書迷,上樓時看見舜翁,說起散錢之事。

    那兩賊黨,已分一人前往報信,一聽說是過路客人,小賊性情剛暴,恐錯報受罰,知我與老賊相識,有點情面,小賊也還知點敬重,求我說情。

     我幾面推詳,斷定舜翁是小妹所遇貴人,會罷茶賬,便值開書,後來正想請教,不想青眼先施。

    此時舜翁已然無害,即使得知此事,老賊的規條,隻會尋我算賬,也不與你相幹。

    小弟前助小妹打消了小賊妄念,今晚又起去他的圖記,倘若知道,未必與我甘休,但小弟也決不怕他,隻那釘圖記的賊徒知機密已洩,難免陰謀陷害。

    舜翁異日還鄉,對于令親友輩,須要多多留意才好。

    ” 舜民聞言,好生驚疑,隻自己素無仇怨,想不起那釘圖記的人是誰,想了想答道: “多蒙半翁搭救,小弟得免大禍,感謝不盡。

    此番攜眷遊杭,隻為進香還願,不料生此非災。

    雖蒙大力化解,異日吉兇尚自難定。

    聞得半翁精幹占蔔之學,可否賜教,以便趨避呢?”半瓢道:“舜翁不說,我也有此意思。

    我那測字隻占眼前,虔蔔一卦,看看如何。

    ”說罷,要了三枚制錢,就手内搖放六次,按易理占了一卦,乃是“雷澤歸妹”,細一推算,不覺大驚。

    舜民見他面容失色,疑心自己有什麼禍變,驚問:“卦象如何?” 半瓢愀然拱手道:“恭喜舜兄,卦象于你大吉,隻是此次杭州之行必無所得,到後三日即有急足催歸。

    至于金屋藏嬌,自有異人送上門來,明冬定生賢郎無疑;于我卻大不利了。

    ” 舜民因船人仆役隻知杭州進香,買妾之事都不知道,卻被半瓢初見道出,益發心折。

     剛要問話,半瓢略微定了定神,又排出一卦,隻自己細詳了詳,連卦名義解都未說出,便對舜民道:“你我萍水班荊便成知己,可算有緣。

    明日桐君之遊可以中止。

    小妹母病,未必能來。

    如念她窮,她住桐君山後黃港村一片梅林後面。

    那裡有一危崖,上有飛泉,下有茅棚五間,倚崖而建,即是她家,離此有十來裡。

    地雖隐僻,說明了卻極易尋。

    明早開船時,可着尊管家與她送些錢去。

    小妹奇女,必不拒卻。

    尊管回時,可在鎮上茶館中尋謝阿二,向他租匹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趕上尊舟了。

    歸途最好仍走水路,務請駕臨黃港村小妹家中一行,決保舜翁無恙。

    小弟或者在彼相待,尚有相煩之處。

    此時天已不早,恐小女一人在家久候,且告辭罷。

    ”舜民見他兩番卦蔔,面色沉憂,語言失次,迥非初見時安詳爽朗之狀,料非無故。

    尚欲留談片時,半瓢已自站起,再四叮咛,叫舜民不要遊山,明早速行。

    舜民留他不成,問他住址,又是搖頭,連道“無須”。

    隻得送他上岸,殷勤訂了後會而别。

     夫妻見面,談說經過,覺着事雖不經,不由不信,到底慎重為是。

    虞妻又是膽小,恨不得當晚開船才好。

    好容易挨到天明将近,舜民斷定半瓢也是個異人,決非江湖術士一流人物。

    仔細尋思一過,安心要結納這個風塵朋友,便命王升拿了一百兩銀于前往黃港村,照他所言行事。

    尋着江小妹,就說舜民夫妻本定今早和她相見,因有事一早開船,不及應約。

    昨晚鎮上閑遊,得遇蘇半瓢老先生,聽說她許多孝行,甚是欽敬;又知她母病待醫,家況清寒,特命人送這一點銀子,請她收下,為老母醫藥之資。

    如另有相需之處,可往永康見訪,當能為力。

    行時虞妻又叮囑王升,留意觀察小妹家況,銀子務要留下。

    王升領命去訖,舜民便命開船。

     前行不遠即是嚴灘,上有漢嚴子陵的釣台。

    舜民夫妻因一夜耽着心思,沒有睡好,開了船好一會,心情略寬,都有點倦意,無興登臨,命船隻管開行,到了釣台,不必來喊,徑和虞妻和衣睡去,直睡到午後被船身颠醒,夫妻相繼起身,天已交西,釣台早已過去,王升也在午後回轉。

    喚來一問,說是到了黃港村,江家小妹應門時面有淚痕,神情頗為愁苦,對于主人贈銀之事似已前知,見來人便讓了進去。

    那茅棚共是五問,依着山崖建成,并不一排。

    外觀雖是茅棚竹架,内裡卻極堅固整潔,石地上連一點灰都看不見,家具全是竹制。

    小妹的娘睡在裡間;外屋三間,兩明一暗,甚是敞亮。

    大約小妹就住在緊靠她娘房的明間之内。

    牆上挂着琴和寶劍弓袋,另外挂有兩枝鐵蕭。

    竹架上堆了不少書,竹案上筆墨文具無一不備。

    如非房子簡陋,看那陳設,直似一個士族家中的書房,哪像個江邊打魚女子所居,交了銀子,小妹立即收下,毫無客套做作。

    王升因見小妹容顔愁苦,順便問她:“老太太病體可曾痊愈?”小妹答:“回去上覆主人,家母的病,昨晚服藥,今已轉危為安了。

    ”随說随去暗間内拉出一個比她身材略高、年紀略大兩歲的大姊,品貌比小妹生得富态一些,不知因何傷心,兩眼俱已哭腫。

    小妹指着那位大姊對王升說:“這是我結拜姊妹,姓蘇。

    下次再見,總不緻不認得吧?”王升也不知小妹是什麼用意,含糊應了,當即告辭回來。

    行時,那大姊已跑進暗間,仿佛聽得裡面有一老人微微呻吟了一聲。

    别時小妹請主人休忘卻蘇先生之言,歸途最好來此一行。

    剛走出那片梅林,馬夫謝阿二已牽了兩匹好馬走在林外相候,說是奉了蘇先生之命,來送王升回船。

    當下随他各騎一馬回趕,可是走的卻非原路。

    先以為他本地人路熟,定是抄近而行,容到繞向江邊,走了好久,才看出離昨晚泊船之處不過七八裡,算起來至少也多繞走了一半多路,上船、下馬相别,給他馬的雇價,堅持不受,說蘇先生的朋友,不能要錢,竟自騎上一匹,牽上一匹,揚鞭飛馳而去。

    回船正趕老爺睡熟,沒敢驚動。

    如今過完富春,已離錢塘江上遊不遠了。

     舜民一聽,原來船行順水,又是順風,已入了錢塘江,正值晚潮時初起之際,無怪乎船身颠動得緊了,一面點頭,吩咐打面湯水,跟着開飯。

    王升出後,夫妻談起小妹和蘇翁之事,互相推詳,覺着小妹受銀不謝,定有深意存蓄。

    那姓蘇的結義姊妹,定是蘇翁之女蘭珍無疑,隻不知何事悲淚,哭得兩眼都腫。

    如說為了江母之病,小妹又說母病漸愈,況且小妹也那般愁眉苦臉的,是何緣故?小妹母女相依,家無男丁,王升行時所聞暗間中老人微呻之聲,又是何人?好生不解。

    一會,王升端進面湯水。

    舜民二次盤問,王升說:“行時所聞暗室微呻,聲極微細,彼時風吹林木正響,許有誤聽,但看蘇女含淚出進之狀,室内必有人在,并且決非江母。

    ”舜民先因蘇翁昨晚卦後神色頗現倉皇,疑心因為洩機,受了兇人暗算不成?繼思蘇翁言談舉止,證以茶樓見聞,在在受人尊敬,好似一鄉耆宿。

    他和小妹相識也隻近年,不會無家;小妹寡母孤女,家複寒素,縱有不測,萬不會在臨危之時棄家就養于人之理。

    再聽小妹所說緊記蘇翁之言,分明盼己歸途往訪。

    蘇翁如若遭害,怎會出此?況還有馬夫謝阿二奉命送人之言,越想越覺自己所猜,蘇翁不會有變;王升雖然從小相随,精明強幹,也許一時誤會,就此放過。

    夫妻洗漱進食之後,天已昏黑,船人因錢江夜潮浪大,将船泊在鄰近西興的小鎮上。

    第二日一早,開船到了西興,渡過對岸,開發船錢,雇了轎和挑子,往預先約定的親戚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