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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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牆之隔的那邊,不論怎麼喊叫,也不論他們是幾個人——我一直都不在乎。

    我整夜坐着,确實沒有聽到他們争吵、打架——甚至把他們忘了。

    我每晚徹夜不眠,這樣已經有一年了。

    我通夜坐在桌旁安樂椅裡什麼事也不做,隻在白天讀讀書。

    我這樣坐着什麼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麼念頭在腦子裡閃現,我也聽其自然。

    每晚要點完一支蠟燭。

    我靜靜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槍拿出來放在面前。

    當我放下手槍時,我記得問過自己:“是這樣嗎?”接着就斬釘截鐵地回答自己:“是這樣的。

    ”也就是自殺。

    我知道,我今晚一定會自殺,而在這桌旁還要坐多久——我也說不上。

    要不是那個小女孩出現,我肯定早已自殺了。

     二您要知道:我雖然全無所謂,但要是拿疼痛來說我還是感覺得出來的。

    如果有人打了我,我就會感覺得痛的。

    精神上也是這樣:如果發生了什麼可憐的事,我就會覺得可憐的,就像過去生活上我還沒有對任何事都覺得無所謂時那樣。

    對那個小女孩我也有過憐憫心:我一定要去幫助她。

    可是我為什麼沒有去幫呢?是因為當時産生了一個念頭:當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時候,我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疑問,而且無法加以解決。

    問題很無聊,但我很生氣。

    我生氣是由于有了這麼一個結論:我既然已經決定今夜自殺,那麼,我現在對世間的一切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無所謂了。

    我為什麼突然感到我不是全無所謂,而去可憐一個小女孩呢?我記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于有過一種奇怪的心疼感,在我這種處境下,這種感覺甚至令人難以相信。

    的确,我無法更好地把我當時那種轉瞬即逝的感覺轉述出來,不過,這個感覺直至我回到家在桌旁坐下來仍未消逝,以至我非常生氣,這是很久以來不曾有過的。

    推論一個個紛至沓來。

    很顯然,既然我是人,而不是子虛,暫時也沒有化為烏有,那麼我就還活着,因此就會有苦惱,有憤怒,有為自己的舉止而感到羞恥的心。

    就算是這樣吧。

    但是,既然我将自殺,比方說,再有兩個小時我就要死去了,那麼小女孩于我有什麼相幹呢?羞恥心、世間的一切與我又有什麼相幹呢?我行将化為烏有,徹底消亡。

    我知道,我即将·完·全消失,因而一切也将不複存在,那麼,這種認識對于我對小女孩的愛憐之心,對于做了卑鄙事以後的羞恥心,不能沒有絲毫影響吧?須知,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對不幸的小女孩跺腳,向她粗野地吼叫,好像在說,“我不僅沒有同情心,而且如果要我去幹毫無人性的醜行,現在我都可以去幹的,因為兩個小時之後一切都将逝去了。

    ”您能相信嗎?這就是我對她吼叫的原因。

    對這一點我現在幾乎深信不疑。

    十分顯然,生命和世界現在仿佛都要取決于我,甚至可以這麼說,現在這世界仿佛也是為我一個人而創造的:我自殺了,世界也就不再有了,至少對于我來說是如此。

    我的知覺一旦消失,整個世界也就随即消亡,就像幽靈一樣,就像依附于我的知覺一樣,因為這整個世界和全人類也許就是我自己一個人。

    至于我死後,對任何人來說也許真的什麼都不再存在了,這一點已不必去談了。

    我記得,我坐在那兒反反複複地思考着所有這些接踵而來的新問題,甚至生出異念,異想天開起來。

    比方,我突發奇想,假如我以前生活在月球上或火星上,在那裡做了最無恥的事情并且遭到斥責和羞辱,這除非有時在夢境中或在噩夢中才能感覺和想象得到;又假如,我後來來到了地球上,而又記得自己在别的星球上的所作所為,此外,還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月球上,那麼,當我從地球上仰望月球時,——是否會覺得·無·所·謂呢?是否會為自己的醜行而感到羞愧呢?思考這些問題是無益的、多餘的,因為手槍已擺在我的面前,我的整個身心也感覺到了·這·事必将發生。

    但是,這些問題刺激着我,使我憤怒。

    不先把問題弄明白,我似乎暫時還不能死去。

    總之,這個小女孩救了我,由于這些問題我遲延了自殺。

    這時,大尉房裡的嘈雜聲開始平息下來:他們玩過牌後在準備睡覺,不過暫時還有人在嘟嘟囔囔說胡話,懶洋洋地輕聲叫罵。

    就在這時,我坐在桌旁安樂椅裡忽然睡着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睡着的。

    大家知道,夢是一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有的十分清晰,細節都似珠寶飾物那樣精美;有的你會覺得一晃而過,仿佛超越了時空全無感覺。

    引起夢境的似乎不是理智,而是願望,不是大腦,而是心靈;然而,我的理智在夢中有時有多巧妙,而且會生出一些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來。

    例如,我哥哥去世已經五年,我有時還夢見他:他幫我做事,我們互相關心,而我在夢中一直十分清楚和記得,我哥哥已經死了,埋了。

    他雖然是死人,仍在我身邊為我忙碌,為什麼我的理智會完全容忍發生這一切呢?好,不談這個,說說我的那個夢吧。

    是的,我當時做了一個夢,就是十一月三日的那個夢! 他們現在還在耍笑我,說那隻不過是一場夢而已。

    不過,既然那個夢能告訴我真理,是夢不是夢難道不是都無所謂嗎?你要是發現和認清了真理,那麼,不論你是睡着還是醒着的時候都知道,這就是真理,沒有也不可能有别的真理了。

    好吧,就算這是做夢,就算這樣,但是,被你們說得天花亂墜的那種生活,我卻要用自殺來結束它了,而我的夢,我的夢——啊,則給我展示了一種嶄新的光輝燦爛、煥然一新、充滿活力的生活! 請聽我繼續說吧。

     三我說過,我在不知不覺中睡着了,仿佛還在思考着那些問題。

    我忽然夢見,我坐在那裡拿起手槍來直對着心髒——是心髒,不是腦袋;以前我是打算一定對準腦袋,正對右太陽穴開槍的。

    我對準胸膛等了一、二秒鐘,忽然房裡的蠟燭、桌子和牆壁全都在我眼前晃動、旋轉起來。

    我連忙開了一槍。

     您有時會夢見從高處掉下來,或是被人砍殺,但是您從不會感到疼痛,除非您自己真的撞在了床上,才會感到痛,并且往往會痛得醒過來。

    我這次做夢時也是這樣:我不感到痛,但覺得一槍把全身都震撼了,一切都頓時消失,四周一團漆黑。

    我仿佛又瞎又聾,僵直地仰卧在一件硬邦邦的東西上,什麼也看不見,一動也不能動。

    人們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叫着喊着,大尉在低聲說話,女房東在尖聲叫嚷,——突然間喧嚣聲停息下來,原來他們在用一口緊閉的棺材擡着我走。

    我感到棺材在晃動,尋思着原因,頓時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已經死了,真的死了。

    我明白了,毫不懷疑,我看不見,也動不了,然而還有感覺,也能思維。

    不過,我馬上就聽其自然,像往常做夢那樣,平心靜氣地接受這個現實。

     于是,他們把我埋入土中。

    他們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不能活動。

    過去不是在夢中時,我常想我會怎樣被埋入墳墓,由墳墓聯想到的不過是潮濕和寒冷而已,眼下我可真的感到了寒冷,尤其是腳趾尖,不過再沒有别的什麼感覺了。

    我躺着,奇怪的是無所期待,心平氣和地承認死人是沒有什麼可盼望的了。

    可就是感到潮濕。

    我不知躺了多久,——一個小時,或者幾天,也許有好多天了。

    但忽然間,從棺蓋上滲進來一滴水落到我閉着的左眼上,一分鐘後又一滴,又一分鐘後第三滴,就這樣連連不斷,每分鐘落下來一滴。

    一股無比的憤懑從我心底升起,我感到心底一陣疼痛。

    “這是傷口”,我想了想。

    “是槍傷,裡面還有一粒子彈……”水還在滴落,每分鐘一滴,徑直掉到我那隻閉着的眼睛上。

    我突然祈求起來,但不是用聲音,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