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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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話,但在家中,她對母親及寄食者則是兇惡的,像錐子那樣鋒利。

    她特别愛擰她姐姐的孩子并對他們拳腳相加,密告他們偷吃糖和面包,因而在她和她姐姐之間常常引起無休無止的吵罵。

    老頭子個人主張她嫁給普謝爾多尼莫夫。

    雖然他很窮,但要求給他點時間考慮。

    他和他母親躊躇了好久,但是,還是把那所房子的房産轉到了新娘名下,雖然是個極差的木頭平房,但還是值幾個錢的。

    此外,還給了她四百盧布——你自己什麼時候能積攢到這麼多的錢呢?“我為什麼要招一個男人到家裡來呢?”頑固的酒鬼喊道,“第一,因為你們全是娘們,而我讨厭娘們。

     我要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聽我的吩咐,因為我是他的恩人。

    第二,我這樣做就是要使你們都不高興,都生氣,我就是要和你們作對。

    我說了就一定會做到!而你,波裡菲裡,她做了你的妻子後,你就打她,她生來就有許多魔鬼附身,把它們①法語:學校。

     趕走,我給你預備一根拐杖……” 普謝爾多尼莫夫一言不發,但他已經拿定主意。

    還在婚禮前他和他的母親就被接來了,讓他們洗得幹幹淨淨的,給了他們衣服、鞋襪和結婚用款。

    老頭子所以優待他們,也許正是由于全家人都憎恨他們。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甚至很得他的歡喜,所以他克制着,沒有欺侮她。

    不過,在婚前一周,他讓普謝爾多尼莫夫跳了跳卡紮喬克舞①。

    “喂,行了,我隻是想看看,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會忘乎所以,”他在他跳完舞後說。

    他給了他剛夠支應婚禮的一筆錢,請來了所有的親戚朋友。

    普謝爾多尼莫夫這一方面所請的僅有《炭火塊》編輯和貴賓阿基姆·彼得羅維奇。

    普謝爾多尼莫夫很清楚,新娘嫌棄他,她十分願意的是嫁給那個軍官而不是嫁給他。

    但他對一切都忍耐着,并勸說他母親也這樣。

    婚禮的整個白天和晚上,老頭子都在罵着髒話,酗酒。

    由于舉行婚禮,全家人都躲到後屋,擠在那裡直到天黑。

    前屋預備作跳舞和晚宴用。

     晚上十一點左右,老頭子喝得爛醉,睡着了。

    新娘的母親這一天特别愛向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發脾氣,這時終于決定息怒,并出席舞會和晚宴。

    伊萬·伊裡奇的出現使一切都變了樣,姆列科皮塔耶娃感到很難堪、覺得受了侮辱,于是破口大罵,為什麼不事先告訴她邀請了長官。

    人們勸她,說他是自己來的,是不請自來的,可她蠢得不願相信。

    香槟酒被認為是必不可少的。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隻有一盧布,而他自己連一個戈比也沒有,不得不向兇惡的老太婆苦苦哀求①卡紮喬克舞是源于哥薩克人的一種速度逐漸加快的民間舞蹈。

     借錢買了一瓶,而後又買了一瓶。

    他們向她說明,這關系着普謝爾多尼莫夫官場的未來、功名的前途,經過勸說,她終于拿出了私房錢,但也讓普謝爾多尼莫夫吃盡了苦頭,使他一次又一次跑進新房去,默默地揪着自己的頭發,一頭撲倒在準備作天堂美夢的喜床上,由于無可奈何的憤恨而全身發抖。

    是啊!伊萬·伊裡奇可不知道,這晚上他喝掉的兩瓶香槟需要多少錢啊!這場婚禮被伊萬·伊裡奇弄到如此的結局時,普謝爾多尼莫夫心中多麼恐懼、苦惱,甚至絕望啊!一樁樁的煩惱事又浮現在他的眼前,任性的新娘的尖叫和眼淚、糊塗的嶽母娘也許會通宵責備。

    即使不責備,他的腦袋也已經痛起來了,煙霧和昏暗也已經弄得他兩眼昏花了。

    可這時伊萬·伊裡奇還得他去照料。

    現在已是淩晨三點,該請個大夫,或找輛四輪轎式馬車送他回家。

    一定要一輛四輪轎式馬車,因為送這樣的人物是不能用那種萬卡①出租馬車的。

    可雇輛馬車又到哪兒去借錢呢?長官在晚宴上既沒有同姆列科皮塔耶娃說上兩句話,甚至也不看她一眼,她為此十分氣忿,已聲明她一個戈比也沒有。

    也許她真的一個錢也沒有了。

    上哪兒去借?怎麼辦呢?是呀!他是有原因揪頭發的。

     暫時已經把伊萬·伊裡奇轉送到餐室的一張小皮沙發上了。

    當人們在收拾飯桌把一張張桌子移開時,普謝爾多尼莫夫正往各處去借錢,甚至試圖向仆人借,但誰也沒有。

    他又想碰碰運氣向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借,他比别人逗留得久。

    雖說他是個善良的人,但一聽說借錢,他就莫名其妙,甚至驚①舊俄對驽馬拉的載客馬車的俗稱。

     吓不已,說了一大堆使人料想不到的廢話。

     “下一次我一定樂意借錢,”他含糊地說,“但是這一次……說實話,得請你原諒我了……” 說完他就抓起帽子急急忙忙走了。

    隻有那個說圓夢書的青年有同情心,還能幫上忙,即使還不到時候。

    他比别人留的時間長,真正同情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遭遇。

    最終,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的母親及那個青年共同商定不去請大夫,最好去叫輛四輪轎式馬車把醉人送回家。

    而在找到馬車之前,暫時試用一些簡便方法,例如用涼水敷太陽穴和頭部,用冰敷頭頂等。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開始做這些事。

    那個青年飛也似地去找馬車,因為是在彼得堡郊外,又是深更半夜時候,連出租馬車也沒有了,于是他跑到很遠的車行去租,把車夫都叫醒來。

    開始讨價還價,他們說,這種時候租四輪轎式馬車就是五盧布也不夠,不過還是同意了三盧布。

    但是,将近四點左右那青年坐着租來的馬車回來時,他們早已改變了主意。

    原來是伊萬·伊裡奇仍然神智不清,疼痛難忍,呻吟不止,輾轉不安,在這種情況下送他回家是絕對不行的,甚至是危險的。

    “這會是什麼結果呢?”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說。

    怎麼辦呢?新的問題又來了:如果把病人留下來,那麼把他安頓到哪兒呢?全家僅有兩張雙人床:一張大的雙人床,是姆列科皮塔耶夫夫婦的,另一張是新買的胡桃木的,是新郎新娘用的,所有其他住戶,或者确切點說是女住戶,都睡在地闆上,橫七豎八,多數人睡在羽毛褥子上,那些褥子都有些破爛,散發着一股臭味,也就是說太不像樣子,而且剛夠那些人用,幾乎沒有多餘的。

    把病人安頓到哪裡去呢?褥子大概還可找到一床——萬不得已時可以從中抽出一床來。

    但是鋪在什麼地方、擺到什麼上面呢?看來,隻有鋪在客廳裡了。

    因為這間屋子離家人的住地最遠,而且有一扇單獨的門。

    可是鋪在什麼上面呢?難道鋪在椅子上嗎?大家知道,隻有給那些周末回家度假的中學生才把被子鋪在椅子上,而對于像伊萬·伊裡奇這樣的人物,這樣做是十分不恭敬的。

    如果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睡在椅子上,他會說什麼呢? 普謝爾多尼莫夫不希望聽到那些話。

    隻有一個辦法了:把他安排到新娘床上。

    我們已經說過,這新娘床在緊挨餐室的一個小房間裡,床上鋪着新購來而未用過的雙人褥墊,幹淨的床單,四隻粉紅色細棉布枕頭,外罩鑲褶邊薄紗套子;被子是繡花粉紅色緞子的;從金環裡垂下來薄紗帳子。

    總之,一切都很完美,差不多都去看過卧室的客人們,都稱贊它的陳設。

    新娘雖然讨厭普謝爾多尼莫夫,但在晚宴時好幾次悄悄地跑進新房去看過。

    當她聽說,要把染上類似霍亂的病人放到喜床上時,她感到多麼氣憤和惱恨!新娘的母親為女兒抱不平,大罵,說第二天要告訴她丈夫;但是,普謝爾多尼莫夫顯示權威堅持要那樣做,于是伊萬·伊裡奇被擡進去了,而把新郎新娘安排到客廳的椅子上。

    新娘哭哭啼啼,準備去鬧,但又不敢不聽話:因為她父親有一根她很熟悉的拐杖,而且她也知道,她父親明天一定會要求她詳細報告的。

    為了安慰她,他把粉紅被子和薄紗枕頭給了她。

    這時,青年坐着馬車回來了;當得知不需馬車時,他十分驚惶,他必須自己付車費,而他口袋裡還從來沒有過十戈比。

    普謝爾多尼莫夫聲明他已身無分文。

    大家試圖勸導車夫,但他鬧起來,甚至敲打栅欄門。

    我不甚了解這是如何了結的,好像是那青年像囚犯似地坐着那馬車上佩斯基聖誕四街去,那裡有一個學生在熟人處留宿,試着把他叫醒,問他是否有錢?當新郎新娘在客廳裡安置停當、闩上房門時,已是淩晨四點多鐘了。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在病床旁守護一整夜。

    她睡在地毯上,用皮襖蒙着頭,但也不能入睡,因為她不時要爬起來:伊萬·伊裡奇的腸胃十分糟。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是位剛毅、寬厚的女性,她給他脫衣、摘帽,像對待親生兒子那樣服侍他,整晚不斷地把便盆通過走廊送出去拿進來。

    然而,這一夜的災難還遠遠沒有終結。

     新郎新娘被安置在客廳裡不過十分鐘,那裡忽然傳來撕心裂肺的叫聲,不是高興的喊叫,而是極為令人不安的聲音。

     随即又是一陣喧嘩和仿佛椅子落下的碎裂聲。

    刹時間,一大群衣衫不整的女人唉聲歎氣、神色驚慌地闖進還是黑漆漆的屋裡。

    那些女人中有新娘的母親,有這時丢下生病的孩子的姐姐,三個姑媽和姨媽,連斷了一根筋骨的姑母也勉強來了。

     女廚娘也在這裡,那個會講故事的德國女人也跟着一起來了。

     硬是從她那裡把她個人的羽毛褥子抽給了新郎新娘,那是這屋裡最好的、她唯一的私産。

    這些為數衆多、有預見的女人,被一種無法解釋的好奇心所驅使,早在一刻鐘前就踮着腳從廚房裡穿過走廊悄悄地鑽進前廳去竊聽。

    這時,有人急忙點燃了臘燭,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是出乎意外的情景:椅子承受不住雙倍的重量,而且僅僅從邊緣支撐着寬大的褥子,于是散架了,褥子便從椅子間塌落到地闆上。

    新娘氣得抽抽搭搭地哭;這一次她委曲得傷心透了。

    精神沮喪的普謝爾多尼莫夫像暴行被當場揭穿的罰犯一樣站着,他甚至不想為自己辯解。

    四面八方傳來一聲聲的哀歎和尖叫。

    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到喧嘩聲也跑過來,但是,這一次新娘的母親完全占了上風。

    起初,她對普謝爾多尼莫夫進行奇怪的最不公正的責備:“我的老天爺,出了這種事,往後你會是個什麼丈夫呀? 我的老天爺,這次丢醜後你能有什麼用呀?”如此等等。

    最後,她抓住女兒的手,帶她離開丈夫回去了,準備明天親自負責向兇狠的父親作解釋。

    其餘的人跟在她的後面一邊歎息一邊搖頭地走開了。

    隻有母親留在普謝爾多尼莫夫那兒,想要安慰他,不過,他馬上催她走開了。

     他顧不上寬慰,艱難而緩慢地走到沙發跟前,憂心忡忡地坐下去,因為他光着腳,穿着一件必不可少的内衣。

    思緒一個接一個交織着,腦子裡雜亂如麻。

    有時他無意識地環視屋子四周,那裡跳舞的人剛剛還在瘋瘋癫癫,那裡空氣中剛剛還飄動着縷縷煙霧。

    地闆上到處是煙頭、糖紙,一片狼藉。

     喜床的倒塌以及翻倒的椅子證明世間最美好、最可靠的希望和理想的破滅。

    他這樣坐着幾乎有一小時之久。

    愈來愈沉痛的心思萦繞在他的腦海裡,比如,工作上等待他的将會是什麼呢?他痛苦地意識到,無論如何要改換任職單位,昨晚的事情發生後留在原地是不可能的了。

    他想起了姆列科皮塔耶夫,也許明天他會要他再跳一次卡紮喬克舞,以便檢驗他的溫順性。

    他也想起,姆列科皮塔耶夫雖然給了他五十盧布辦婚禮,而且已經全部花光,但那陪嫁的四百盧布卻還沒有想過要給的,甚至連提也不提了。

    而且那所房子還沒有正式辦好過戶手續。

    他也想到了妻子,她在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候抛棄了他;他也想到,那個給他妻子下跪的高個子軍官。

    這一點他已經注意到了;他還想過、附在他妻子身上并由她自己父親證實過的魔鬼,以及那根預備用來驅魔的拐杖……當然,他覺得自己能夠忍受一切,但是,命運最終卻是如此的結局,他終于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了。

     普謝爾多尼莫夫就這樣沉浸在悲痛中。

    蠟燭頭快要燃盡。

     閃爍的燭光直射在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側身上,把他巨大的身影映照在牆壁上:長脖子,鷹鈎鼻,兩绺頭發豎起在前額和後腦勺上。

    後來,吹來一陣清晨的涼風,他站起來,凍得渾身發抖,四肢麻木。

    他走到橫躺在椅子中間的褥子前,不加整理,不吹滅燭光,甚至也不墊枕頭,爬到褥墊上就睡着了。

     睡得那樣沉,那樣死,也許第二天将赴刑場的犯人才會那樣。

     從另一個角度說來,伊萬·伊裡奇在可憐的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喜床上所經曆的痛苦之夜,有什麼能與之相比呢!有時候頭痛、嘔吐以及其他難以忍受的折磨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這是地獄般的痛苦。

    雖然他的腦子剛剛清醒過來,使他看到那麼多的恐懼,那麼陰森、厭惡的畫面,還是不清醒為好。

    不過,他的腦子裡還是亂糟糟的。

    比如,他認出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聽她善意的勸說,諸如:“忍忍吧,親愛的,忍忍吧,我的老天爺,忍一忍就會好起來的,”他認得出來,但就是在邏輯上一點也弄不清她在自己身旁。

    在他的眼前經常出現讨厭的幽靈:最常看見謝苗·伊萬諾維奇,但仔細端詳,發現那根本不是謝苗·伊萬諾維奇,而是普謝爾多尼莫夫的鼻子。

    那個自由主義藝術家、那個軍官及那個面頰紮着繃帶的老太婆都在他眼前閃過。

    最刺激他的是懸在他頭頂上的那個挂窗簾的金環,借着屋子裡昏暗的燭光,他看清了那環子,并且總想弄明白:那環子是做什麼用的?為什麼會在這兒?是什麼用意?他問了老太婆好幾次,但很顯然,他說出來的話不是他想說的話,而且看來,不論他怎麼拚命解釋,她還是不明白他說的話。

    在天快亮時發作終于停止了,他也睡着了,睡得很熟,沒有做夢。

    他睡了大約一個小時。

    當他醒來時,他差不多完全清醒了,感到頭痛難忍,舌頭變得像塊呢子,上面有一股難聞的氣味。

    他坐在床上,張目四望,然後思索起來。

    從百葉窗縫透過來的淡淡的晨曦像一條窄小的帶子在牆上顫動着。

    大約是早晨七點左右了。

    但是當伊萬·伊裡奇忽然記起并明白昨晚他所發生的一切;記起晚宴上的一件件遭遇,自己OCLPMDGNCLLZ[①舉動,宴席上的講話;異常清晰地馬上記起一切:現在要怎樣才能擺脫出來,對于他人們現在在說什麼,在想什麼,當環視四面,最後發現,他把自己下屬好端端的喜床弄得那麼糟糕不成樣子時,——啊,這時極端的恥辱和痛苦溢滿他心間,以緻他喊叫起來,雙手捂着臉,絕望地撲倒在枕頭上。

    過了一會,他從床上跳下來,看見他的衣服在椅子上,折疊得整整齊齊,刷得幹幹淨淨,他急忙抓起匆匆地穿起來,眼睛四望,像是懼怕什麼,在另一張椅子上放着他的毛皮大衣和皮帽,皮帽裡有一雙黃色手套。

    他想悄悄地溜出去,但是門忽然開了,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走進來,手上拿着瓦盆和臉盆,肩上搭條毛巾。

    她①法語:失敗的。

     放下臉盆不客氣地說,一定要洗個臉。

     “我的老天爺,洗個臉吧,不洗不行的……” 在這瞬間伊萬·伊裡奇覺得,在這整個世界上現在隻有一個人使他不羞愧、不害怕,那個人就是這位老太婆。

    于是他就洗起臉來。

    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裡,在他生活的艱難時刻,除了良心上其它的不安之外,他都會想起這次夢醒後的各種情景:那個瓦盆;那盛滿冷水、水面上浮着小冰塊的瓷臉盆;那塊用粉紅紙包着的橢圓形的肥皂,上面刻有字,約值十五戈比,它顯然是買給新郎新娘用的,但卻由伊萬·伊裡奇先用了;還有那個左肩上搭着繡花毛巾的老太婆。

    冷水使他頓覺清爽。

    他洗完臉,不說一句話,甚至也沒有謝一聲“女護士”,就抓起帽子,把普謝爾多尼莫夫的母親遞過來的大衣披上肩,穿過走廊,穿過廚房,——廚房裡有隻貓在咪咪叫,女廚娘在墊子上微微擡起身來,極好奇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然後,他跑到院子裡,來到街上,跳上一輛過路的出租馬車。

    清晨冷森森的,微黃色冷霧遮蔽着房屋及所有物體。

    伊萬·伊裡奇拉直衣領。

    他在想,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所有的人都認識他,認得出他…… 八天了伊萬·伊裡奇都沒有離開過家,沒有去上班。

    他病了,病得很重,而精神上的病包甚于肉體上的。

    八天來,他經受了地獄般的痛苦,這八天也許可抵作另一世界的八天了。

     有時候他想出家修道,的确有過這種想法。

    這時,他的想法格外豐富。

    他想象着那平緩、低沉的歌聲,那開着的棺材,那幽靜的修道小室的生活,那樹林和洞穴;但當他清醒後,他幾乎馬上就承認,那都是一些最可怕的胡說和誇張,并為那種胡說和誇張而羞愧。

    随後,對他精神上existencemanguee的折磨開始了。

    随後,他的心中又迸發出羞辱感,并立即攫住他的心,燒灼着,激怒着。

    當想象着發生的各種情景時,他顫抖起來。

    關于他,他們将會說些什麼,想着什麼,他将怎樣走進辦公室去,會有什麼私語将伴他延續整整一年,十年,一生呢?他的這個笑話一定會傳揚子孫後代。

     他有時沮喪得甚至準備立刻就去找謝苗·伊萬諾維奇,請他寬恕,與他交好。

    他甚至不替自己辯護,而全然責備自己:他不為自己去找諒解的理由,而且羞于這種理由。

     他也想馬上就去呈請辭職,平凡而獨自地獻身人類的幸福。

    無論如何一定要改換所有相識的人,甚至要根絕任何有關他的回憶。

    後來他又覺得這樣做是荒誕的,而加倍嚴厲對待屬員還有可能把整個事情扭轉過來。

    這時,他恢複了希望,重行振作起來了。

    經過整整八天的困惑和痛苦後,他終于感到不能再忍受這種湮沒無聞了,Munbeaumatin①他決定去上班了。

     早在家呆着苦惱的時候,他就曾一千次設想過自己怎樣走進辦公室去。

    他驚人地堅信,他一定會聽到背後不善良的議論,看到不善良的面孔,受到惡意的微笑。

    當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發生時,他有多麼驚訝啊!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迎接他,都鞠躬行禮,都神情莊重,勤于職守。

    當他進自己的辦公室時,心中充滿了喜悅。

     ①法語:在一個美好的早晨。

     他立刻十分認真地着手處理公務,聽了幾個呈文和說明,并作了指示。

    他覺得,他還從來沒有像今天早晨這樣敏捷、準确地判斷和作決定。

    他看到他們很滿意,尊重他,恭敬他。

    就是最多疑的人也發現不了什麼。

    事情在順利地進行。

     最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拿着公文來了。

    他的出現就像是什麼東西刺痛了伊萬·伊裡奇的心,不過,這隻是瞬間而已。

    伊萬·伊裡奇開始對他進行指示,重點地說明,指點他該如何做,并進行解釋。

    伊萬·伊裡奇感到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仿佛在避免過久地望着他,或者不如說,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不敢于望他。

    不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已辦完公務開始收拾公文。

     “還有一個請求,”他以盡量冷漠的口氣開始說,“普謝爾多尼莫夫文官請求調往别的局去……謝苗·伊萬諾維奇·舒普列科大人答應給他職位。

    大人,請您予以恩準。

    ” “哦,他要求調動,”伊萬·伊裡奇說,心裡感到如釋重負。

    他瞥了一眼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頓時兩人目光相接。

     “哪有什麼呢,我這方面,我……我願意利用我的,”伊萬·伊裡奇回答說,“我同意了。

    ” 看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想趕快溜走,但伊萬·伊裡奇忽而一時氣量高尚說出了決斷,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顯然又激動起來了。

     “請轉告他,”他開口說,向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投去明确的、含義深長的目光,“請轉告普謝爾多尼莫夫,我對他沒有惡意,是的,沒有惡意!……相反,我甚至打算忘記過去的一切,我不怨恨他……不會怨恨,忘記一切,一切……” 伊萬·伊裡奇蓦地停了說話,十分吃驚地望着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異樣的舉動。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是個深明事理的人,不知什麼原因忽然變成十足的傻瓜了。

    他沒有聽完也沒有聽,卻忽然羞慚得糊塗極了,竟匆匆地甚至失禮地微微點頭,而且朝門邊退去。

    他的整個樣子像是要鑽到地裡去,或者莫如說,他要急忙回辦公室去。

    當隻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伊萬·伊裡奇倉皇失措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朝鏡子裡看,但看不見自己的臉龐。

     “不,要嚴肅,唯有嚴肅,嚴肅!”他喃喃地說,幾乎是無意識地自言自語,突然唰地一抹濃豔的紅暈布滿他的整個臉龐。

    他忽地感到羞辱,感到心情沉重,是抱病八天中最難受的時候也沒有過的。

    “我經受不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後,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