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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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乞求幫助,也不祈求庇護。

     我已經說過,那個口蜜腹劍的金發女郎不值得稱贊的圖謀,羞得我無地自容,刺傷了我的心,使我痛苦萬分。

    但是還有一個原因,秘密、古怪、荒唐,我把它隐藏着,像吝啬鬼一樣,為它而渾身顫抖。

    即使我獨自一人呆着的時候,我紊亂的頭腦一想起它來,就是躲在黑暗、隐蔽的角落裡,躲在任何一個藍眼睛的女騙子審視、嘲笑的目光看不到的地方,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又窘、又羞、又怕,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句話,我愛上了,也就是說,我們假定這是我在胡說八道,因為這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周圍所有的面孔之中。

    為什麼隻有一張面孔受到我的注意?盡避我當時完全無心察看女人,而且根本不認識她們,但我的目光為什麼老是喜歡追着她瞧?這種情況最多發生在陰雨天的晚上,那時所有的人都在房裡,我一個人躲在大廳角落裡的某個地方,漫無目的地東張西望,根本找不到任何别的事情幹,因為除了幾個作弄我的女士之外,很少有人與我說話。

    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非常寂寞,簡直無法忍受。

    當時我仔細察看我周圍的人,偷聽她們的談話,但往往我一句也聽不明白。

    就是在這個時候,平靜的目光、溫順的微笑和M夫人(因為這正是她)美麗的臉龐,上帝知道為什麼,總是受到我的注意,使我着迷,而且我的這一奇怪的印象,已經無法磨滅,雖然它是模糊不清的,但卻是不可思議地甜蜜蜜的。

    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似乎無法離開她。

    我熟記了她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動作,仔細傾聽她那銀鈴般的但又略為壓低的嗓音的每一次震動,說來真是奇怪!從我所有的觀察中,除了羞澀的、甜蜜蜜的印象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好奇,好像我在盤根刨底,打探一個什麼秘密。

     最使我痛苦的是别人當着M夫人的面對我進行嘲笑。

    這些嘲笑和滑稽的戲弄,在我看來,甚至就是對我的侮辱。

    有時候,當大家為我而發出哄堂大笑,連M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參與其中時,我就感到絕望,痛苦不已,急忙從自己的壓迫者手中掙脫出來,跑到樓上,随後就躲在那裡打發那一天餘下的時光,不敢在大廳裡露面。

    不過,就是我自己也還不明白自己的羞臊和激動。

    這一過程發生在我的身上,完全是不自覺的。

    同M夫人我幾乎還沒說過兩句話,自然我也不敢同她說話。

    不過有一天傍晚,在我無法忍受的白天過去之後,我在散步時落在大家的後面。

    我疲倦極了,于是走捷徑,穿過花園回家。

    在僻靜的林蔭道上,我發現M夫人坐在一條長凳上。

    她好像是故意挑選這麼個僻靜的地方,一個人孤單單地坐着。

    她把頭垂在胸前,兩手下意識地搓着一條手帕。

    她那麼聚精會神地沉思默想,居然沒有發覺我已走到她的身邊。

     發現我之後,她迅速從凳子上站起身來,轉過頭去。

    我看見她在匆匆忙忙用手帕擦眼睛。

    原來她在哭泣。

    擦幹兩眼以後,她對我微微一笑,然後與我一同回家。

    我們說了些什麼,我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

    但是她隔一會兒就用各種借口将我支開:一會兒要我給她摘一朵花,一會兒要我去看看,誰在另一條林蔭道上騎馬。

    等到我一走開,她就馬上又把手帕送到眼睛邊,擦那不聽話的眼淚,這些淚水怎麼也不離開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頭湧起,然後從她可憐的眼眶裡不斷地流出來。

    她這麼頻繁地将我支使開去,使我明白了我顯然對她非常不利,再說她自己也已經發覺,我把一切都看到了,隻是她已無法控制自己而已。

    這使我更加為她感到難過。

    此時此刻,我幾乎恨透了我自己,我咒罵自己笨拙無能,頭腦不靈活,竟然不知道如何巧妙地落在她身後,不讓她知道我發現了她的痛苦,而是同她并肩走在一起,懷着憂郁的驚訝,甚至是驚恐的心情,完全驚慌失措,根本找不出一句話來,以便維持我們難以繼續的談話。

     這次相遇使我感到非常吃驚,我整個晚上都懷着貪婪的好奇心,偷偷地注意M夫人,兩隻眼睛一直沒把視線抽開。

    但她兩次發現我在觀察她,弄得我手足無措,第二次發現我以後,她還對我微微一笑。

    這是她整個晚上唯一的一次微笑。

    她現在面色非常蒼白,臉上的憂郁還沒有消失。

    她一直在與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低聲交談。

    這是一個既兇惡又好唠叨的老太婆,誰也不喜歡她的愛探别人的隐私和制造流言蜚語,但又人人怕她,因此大家都不得不千方百計地去迎合她的心意,不管您願意不願意…… 十點左右M夫人的丈夫坐車來了。

    直到現在我一直在聚精會神地注意觀察夫人,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龐。

    現在呢,丈夫突然走進門來,我發現她渾身抖了一下,本來就已經非常蒼白的面孔,突然變得比手帕的顔色還要灰白。

    這一點是那麼明顯,所以别的人都察覺出來了。

    我站在一旁,聽到了片斷的談話,從中猜想到,可憐的M夫人處境并不好。

    有人說她丈夫很像黑人一樣愛吃醋,不過不是出于愛情,而是因為愛面子。

    首先他是一位醉心于歐洲文明的歐洲人,一個現代派的人物,具有某些新思想并且以此炫耀于人。

    從外表上看,此人長一頭黑發,個頭高大,是個身體特别壯實的先生。

     留着一口歐洲式的連鬓胡子,面色紅潤,洋洋得意,上下兩排牙齒,白如砂糖,他的一副紳士派頭,無可挑剔。

    人們稱他是·聰·明·人。

    在另外的一些圈子裡,人們對這樣一類特殊人物,也是這樣稱呼的:他們靠别人養肥自己、什麼事情也不做,而且也根本不願意去做,由于長期懶惰成性,無所事事,他們的心髒已經變成一塊肥肉。

    從他們的口中,你不時可以聽到這樣一些奇談怪論:他們之所以無事可做,是由于複雜的環境與他們作對,“扼殺了他們的才華”,因此看着他們,“令人傷心”雲雲。

    這是經常挂在他們口頭上的一句漂亮話,是他們的motd’ordre①,是他們的暗語和口号,是我的飽食終日、腦滿腸肥的人們随時随地高唱的調子,其實早已開始讓人感到厭煩,因為這是臭名昭著的僞善和毫無實際意義的空話。

    不過,某些這類怎麼也找不到事情可幹(其實他們從來就沒去找過)的小醜卻正是希望人們以為,他們的心髒不是肥得淌油,不是一塊肥肉,恰恰相反,一般說來,他們的心裡是有着某種·深·刻的東西的,但到底是什麼東西,即便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也說不上來,當然,這是出于禮貌的說法。

    這些大人先生們之所以能在世界上出人頭地,是因為他們将自己的全部本領用之于粗暴地嘲笑别人,鼠目寸光地斥責他人,毫無節制地擡高自己。

    除開發現和不斷指責别人的弱點和錯誤之外,他們便無事可做。

    由于他們與牡蛎一樣,有着溫和的脾性,在采用這樣一些保險措施的條件下,做到相當慎重地與人相處,并不困難。

    他們對這些非常自鳴得意。

     例如他們幾乎相信,全世界差不多都得替他們幹活、交租,整個世界就像是他們手中貯存的一隻牡蛎,除開他們之外,天底下的人全都是傻瓜,每一個人則像一個橙子或者像一塊海綿,他們一旦需要其中的汁液,随時可以榨取。

    他們是一切的主人,萬物的主宰。

    整個的這個值得贊揚的秩序之所以出現,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這樣聰明而富有性格的人存在。

    他們在無比驕傲的同時,容不得别人說他們有缺點。

    他們很像常見的一類騙子,天生的達爾杜弗②和福斯塔夫③,他們甚至騙①②③莎士比亞戲劇《亨利十四世》中的主要人物;這裡指他的懶、騙、貪婪、膽小。

     法國作家莫裡哀筆下的人物,是一個假信徒,僞君子。

     法語:口頭禅。

     到如此地步,最後他們相信行騙是應當的,也就是說,要活下去就得行騙。

    他們常常要人相信,他們是一批誠實的君子,最後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似乎他們的的确确是一群誠實的人,他們的行騙,也是一種誠實的事業。

    他們缺乏自知之明的高尚品德,也從不反躬自省,從良心上對自己進行審判。

    他們幹别的事情,是非常笨拙的。

    他們事事處處都把他們貴如黃金的自身、他們的莫洛赫神①和巴爾神②、把他們堂堂皇皇的“我”字,放在第一的位置上。

    在他們看來,整個大自然,整個世界充其量不過是一面大鏡子,制造出來是為了讓我的小上帝不斷地從中欣賞自己,正因為有了他自己,其他的人和物,他就一概視而不見了。

    他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成是醜陋不堪的東西,也就不足為怪了。

    對任何人和事,他都儲存着現成的詞句,而且是最時髦的詞句。

    從他們方面來說,這就是最高級的靈活。

    他們甚至促進這種風氣,毫無根據地到處宣揚那種可以使他們獲得成功的思想。

    正是他們才具有這種嗅覺,可以嗅出這樣的時髦語句,而且比别人更早一些掌握,結果,似乎這類語句,是由他們的口裡最早說出來的。

    他們特别把自己搜集到的時髦話語,儲存起來,用之于表達他自己對人類的深切同情,用來确定什麼是最正确而且合乎理智的善行,再就是用來無休無止地懲罰浪漫主義,往往是真和美的東西,這些東西的每一個組成原子都比他們這種軟體動物的整個族類更為珍貴。

    他們粗暴地否認稍有缺陷的、過渡①②巴爾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的日神或豐收神用之喻人,表示追逐暴利。

     莫洛赫神為古代腓尼基等國信奉的太陽神,要求以活燒兒童為祭品,此處喻為慘無人道。

     性的和形式上尚未完善的真理,摒棄一切尚未成熟,尚未紮下根來、正在醞釀中的事物。

    這種人保養得腦滿腸肥,一輩子過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坐享其成,自己什麼事也不幹,也不知道幹任何事情的難處,因此,隻要你稍稍觸傷他卑劣的感情,你就得準備倒黴。

    他對這種事是決不放過的,他會耿耿于懷,時刻銘記在心,一有機會就報複,從中得到樂趣。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我的這位英雄不多不少不折不扣,恰恰是個名副其實的大草包,它的容量雖然大得不能再大,但裝的盡是一些格言、時髦的詞語和各色各樣的标簽。

     但是,M先生還是有其特點的,他是一位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

    他能說會道,而且善于說俏皮話,講故事。

    在客廳裡,他的周圍總是聚集着一群人。

    那天晚上,他特别成功地給人留下了印象。

    他牢牢地控制着交談,是高談闊論的主角,不知為什麼他非常高興、愉快,仍然引起大家對他的注意。

    但M夫人卻一直像個病人,她面帶愁容,使我時刻覺得,早就挂在她長長的睫毛上的淚珠,眼看着就要抖落下來。

    正如我所說的,所有這一切使我感到非常震驚。

    我懷着一種奇怪的好奇感走開了,随後整夜都夢見M先生。

    而在此以前,我很少作亂七八糟的惡夢。

     第二天清早,我被叫去排練一部喜劇,我在劇中扮演一個角色。

    最多不過三五天就是我們男主人的小女兒的生日了,為了慶祝她的生日決定在一個晚上演出喜劇和話劇,随後即舉行舞會。

    為了舉行這次幾乎是臨時安排的慶祝活動,從莫斯科及其郊區的别墅裡又請來了百來名客人,所以非常熱鬧忙亂。

    排練,或者最好說是試裝,安排在清晨,實在不是恰當的時候,因為我們的導演、著名的藝術家P先生,是我們男主人的朋友和客人,他是出于對男主人的友情才同意負責編劇,同時指導我們的排練的。

    現在他急于去城裡采購道具和為慶祝活動作好最後的準備工作,所以時間不夠,必須抓緊。

    我同M夫人兩人一起參加一場戲的演出。

    這場戲表現的是中世紀生活的一個場面,取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小侍從》。

     與M夫人同台排練,我感到說不出口的尴尬。

    我覺得她馬上就會從我的眼神之中,看出從昨天以來産生在我腦海中的一切思考、懷疑和揣測。

    除此之外,我一直覺得,我好像對不起她,不該在昨天看到她流淚,妨礙她傷心,因此她會身不由己地斜着眼睛看我,因為我是看出她的隐私的令人讨厭的目擊者,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但是,上帝保佑,事情并沒出什麼大麻煩,因為根本沒有人來注意我。

    她好像也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我,而且也沒有心思來考慮排演,因為她心不在焉,心情抑郁而且在陰沉地冥思苦想。

    看得出來,有一件什麼大的麻煩事在折磨着她。

    我的角色一演完,我就趕緊跑去換衣服,十分鐘後,我就到面向花園的陽台上去了。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M夫人從另一扇門裡走了出來,恰好迎面碰上她洋洋得意的丈夫。

    這位先生是從花園那邊回來的,他剛剛把一大群女士伴送到那裡,把她們交到一位殷勤的CavAalierServant①手中。

    夫妻相見顯然是出乎意外的。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M夫人突然感到困窘,她迫不及待的動作,流露出她心情的懊喪。

    丈夫則漫不經心地哼着小調,一路上還意味深長地不時撫摸自己的連鬓胡子,現在與妻子不期而遇,①法語:殷勤的男舞伴。

     他皺起眉頭,仔細打量她,據我現在的回憶,他用的是審視的目光。

     “您去花園?”他發現妻子手裡拿着一把小傘和一本書之後,問道。

     “不,我去小樹林,”她臉一紅,馬上作出回答。

     “一個人嗎?” “和他一起……”M夫人指着我說道,“我平時早晨一個人散步,”她補充說了這麼一句,用的是猶豫不定的聲音,俨然像有些人平生第一次說謊時用的聲調。

     “嗯……我剛剛伴送一大批人去那裡。

    大家正集合在那裡的花亭旁歡送H先生。

    您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在敖德薩遇到了麻煩……您表妹(他說的是金發女郎)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差點哭了起來,有時候還哭笑一齊來,真叫人摸不着頭腦。

    不過,她告訴過我,說您在為什麼事生H先生的氣,所以您沒去送他。

    當然,這是胡說羅?” “她是在開玩笑,”M夫人一邊從涼亭上一級一級地下台階,一邊回答。

     “這麼說來,這是天天陪您的CavalierServant(殷勤的男舞伴)?”M先生歪着嘴巴這麼補充了一句,同時把他的長柄眼鏡對着我。

     “小侍從!”我大聲叫了起來,我對他的長柄眼鏡和嘲諷很生氣,對着她的面,哈哈大笑,一下子竟跳過陽台三級台階……。

     “祝您一路平安!”M先生含含糊糊地說了這麼一句,繼續走自己的路去了。

     當然,M夫人剛把我指給她丈夫看的時候,我馬上就走到了她身旁。

    我直望着她,那樣子是說,似乎整整一個小時以前她就邀請了我,而且似乎我每天清晨陪她散步,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但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為什麼她那麼尴尬和惶恐不安?在她下定決心撒個小謊的時候,她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呢?為什麼她不幹脆說她是一個人在散步呢?到現在我還不知道怎麼看她。

    但是我在震驚之餘,非常天真地開始偷偷地瞧看她的面孔。

    像一個小時以前排練的情況一樣,她既沒有發現我在偷看,也沒有發現我無言的疑問。

    還是那個折磨人的操心事,不過比當時更清楚、更深刻地反映在她的臉龐上,反映在她激動的心情和行走的步态上。

    她急着去什麼地方,越來越加快腳步。

    她懷着不安的心情察看每一條林蔭道和叢林裡的每一塊空地,同時不斷回頭,朝花園方向張望。

    我也在等待。

    突然,在我們的身後,響起了馬蹄聲。

    這是一大群騎馬的男男女女,去歡送突然離開我們這夥人的H先生的。

     在這批女士當中,有M先生提到的我的那位金發女郎。

     M先生還談到過她的眼淚。

    她仍然像往常一樣,哈哈大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正騎着一匹漂亮的駿馬,急速疾馳。

    等到他們與我們并排走着的時候,H先生摘下了帽子,但他沒有停下馬來,也沒對M夫人說一句話。

    我望了M夫人一眼,差點沒有吓得大叫起來:她站在那裡,面色比白手帕還白,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的眼中不斷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