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劣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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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着大家說。

    他感到他的手掌在冒汗。

     “沒有……請放心,大人,我們馬上就開始,現在……讓我們涼快涼快一下,”那個軍官回答。

    新娘贊賞地看了他一眼:軍官年歲不大,穿着軍裝。

    普謝爾多尼莫夫站在原地,身子朝前探,鷹鈎鼻子似乎比以前伸得更出來了。

    他聽着,望着,就像手拿大衣站在那裡等待主人話别結束的仆役。

    這個比喻是伊萬·伊裡奇親自作出的;他局促不安,感覺難堪,十分難堪,腳下的地闆在滑走,他似乎走到了什麼地方,但卻走不出來。

    好像他置身茫茫黑夜之中。

     人們忽然讓開了一條路,走來一個身材不高但很結實的婦女。

    她已經有了一把年紀,衣着樸素,雖然經過一番打扮。

     她肩上披着大披肩,用别針别在頸下喉頭旁,頭上戴着包發帽。

    顯然她還不大習慣。

    她兩手捧着一個圓形小托盤,上面放有一瓶滿滿的但已經打開的香槟酒,以及不多不少兩個酒杯。

    顯然,那瓶酒是專門給兩位客人準備的。

     那中年婦女徑直走到長官跟前。

     “大人,請别見怪,”她一邊鞠躬一邊說,“您看得起我們,光臨我小兒的婚禮,我們無限歡迎,請飲了這杯祝賀新人,請勿嫌棄,請賞光。

    ” 伊萬·伊裡奇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

    她年紀不算老,最多不過四十五、六歲。

    她有一張俄羅斯人圓圓的臉龐:那樣善良、紅潤,那樣開朗、渾圓;她笑得那樣溫和,鞠躬得那樣樸實,使得伊萬·伊裡奇幾乎已經心滿意足,并且開始燃起希望來了。

     “這麼說來,您——是——母——親了?”他從沙發上欠起身子說道。

     “是我母親,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無精打采地說,伸着長長的脖子,又翹起他的鼻子。

     “啊!十分高興,十——分高興認識您。

    ” “那就請别嫌棄喲,大人。

    ” “非常高興。

    ” 托盤放下後,普謝爾多尼莫夫急忙跑上去斟酒。

    伊萬·伊裡奇端起酒杯後依舊站着。

     “我特别特别高興有這個機會能夠……”他開始說起來,“能夠借此機會表示……一句話,作為上司我……祝願您——夫人(他轉而對着新娘)和你——我的朋友波爾菲裡,——婚姻美滿,萬事如意,永遠幸福。

    ” 他熱情洋溢地一飲而盡。

    這是他今晚喝的第七杯。

    普謝爾多尼莫夫神情嚴肅而陰沉地看着。

    上司開始對他十分憎恨。

     “他這傻大個(他瞟了一眼軍官)老是讨厭地呆在這裡。

     荷,瞧他還大喊:烏拉!他真該滾開,滾開……。

    ” “而您,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喝一杯表示祝賀吧,”老太婆對那位科長補充說,“您是科長,他是您的下屬,看在母親的情面上請多關照我兒子!往後可别忘了我們,親愛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你是個好人。

    ” “啊,俄羅斯的老太婆有多可愛!”伊萬·伊裡奇心裡在想,“她使我們大家頓添生氣。

    我總是喜歡這些人……” 這時,桌上又端來了一個托盤,是一個上穿沒有洗過、窸窣作響的印花布衣,下穿鐘式裙的女郎送來的。

    盤子很大,她的兩隻手快要端不住了。

    盤子裡放着許多小碟,裡面盛着蘋果、糖果、水果軟糕、水果軟糖、核桃及其他等等。

    托盤原本放在客廳裡招待所有客人的,主要是女賓,但現在端給了長官一個人。

     “大人,這些美味食品請您别嫌棄,您吃得越多,我們就越高興,”老太婆一邊鞠躬一邊翻來複去地說道。

     “哪會呢……”伊萬·伊裡奇說着高興地拿起一個核桃,用幾個指頭把它擠開了,他決心徹底平民化。

     這時,新娘突然哧哧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呢?”伊萬·伊裡奇面帶微笑地問,很高興這頗有生氣的征象。

     “大人,是伊萬·科斯年基内奇引我發笑的,”她低着頭回答。

     長官真的發現沙發那一端的椅子上有一個未曾露面的青年。

    他淺色頭發,長相很不錯,正在和普謝爾多尼莫夫太太悄悄地說着什麼。

    那個青年站起身來。

    看來,他很腼腆,很年輕。

     “我在和他們說《圓夢書》,大人,”青年聲音又低又含糊地說,仿佛在道歉。

     “是什麼樣的圓夢書?”伊萬·伊裡奇态度寬容地問。

     “是一本新的,文藝性的書,大人!我對他們說,如果夢見了帕納耶夫先生,那就是說,咖啡濺髒了胸衣。

    ” ①“太天真了,”伊萬·伊裡奇心裡憤憤地想。

    那個青年說①胸衣是就餐時系在胸前保護衣服的東西,白色,如果弄髒了,被認為是很失體面的。

    這裡說夢見帕納耶夫先生猶如弄髒胸衣一樣很倒黴。

     話時雖然已滿臉通紅,但由于說了帕納耶夫先生的故事,因而高興不已。

     “是的,是的,我聽說過……”長官答道。

     “不,還有更有趣的呢,”伊萬·伊裡奇身邊的另一個聲音說道,“據說正在出版一本新詞典①,克拉耶夫斯基②先生将參加撰寫,還有阿爾費拉基③……還有暴露文學……” 這是一個青年說的,但他已不再羞怯,而是毫不拘束了。

     他戴着手套,穿白色西服背心,兩手捧着一頂禮帽。

    他不跳舞,卻傲慢地在觀看,因為他是諷刺雜志《炭火塊》的一個編輯人員,他是偶然受普謝爾多尼莫夫之邀作為貴賓參加這婚禮的。

    他們以“你”相稱,早在去年他們就曾在“貧民窟”的一個德國女人那裡一同經受過窮困。

    可是,他喝伏特加,為此不止一次地到後面一個僻靜的房間去,上那裡去的路大家都認識。

    長官很不喜歡他這個人。

     “這是滑稽可笑的,”那個說了胸衣故事的淺色頭發的青年突然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說,“大人,這滑稽可笑是因為按杜撰者的說法,仿佛克拉耶夫斯基先生不懂得拼寫法,把‘暴露文學’寫成了表露文學……” 這可憐的青年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

    他從眼神知道長官對這早已了解,因為長官自己也仿佛很難為情,顯然是他已經知道了。

    這個青年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得趕快溜走,以緻他後來一直悶悶不樂。

    相反,無拘無束的《炭火塊》編輯①②③阿爾費拉基是商人。

     A.A.克拉耶夫斯基是一出版商,由他負責新詞典編輯部并參加編寫。

    此事激起新聞界的憤慨。

     指一八六一年出版的百科詞典。

     則靠得更近,好像想坐到長官身邊去。

    這種放肆的态度使伊萬·伊裡奇覺得有了幾分體面。

     “對啦,波爾菲裡,請問,”長官開口想說點什麼,“為什麼,我一直想親口問問你,為什麼你姓普謝爾多尼莫夫,而不姓普謝夫多尼莫夫?大概,你本來是姓普謝夫多尼莫夫的吧?” “我無法說準确,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回答。

     “想必是他父親去任職時在公文上寫錯了,因此他現在就姓普謝爾多尼莫夫了,”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附和說,“這種事是常有的。

    ” “一定——是——的,”長官也熱烈地随聲附和,“一定——是——的,因為您自己可以判斷一下:普謝夫多尼莫夫這個姓來源于文學詞語‘筆名’,而普謝爾多尼莫夫呢,什麼意思也沒有。

    ” “是因為愚蠢,大人,”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補充說。

     “為什麼特别說是因為愚蠢呢?” “大人,俄羅斯人很愚蠢,有時改換字母,有時按自己的想法讀。

    比如,他們念VFNCEMK,而應當要讀作WLNCEMK(‘殘廢人”)。

    ” “喲,是嗎……WLNCEMK,嘿——嘿——嘿……” “他們也是念OXHFD,大人,”一個高個子軍官貿然說。

    他心裡早就癢癢的,想出風頭了。

     “這個OXHFD是什麼意思呢?” “不是OXHFD,而是VXHFD(‘号碼’),大人。

    ” “哎呀,不是OXHFD……而是VXHFD……是呀,是呀…… 嘿——嘿——嘿!……”伊萬·伊裡奇對那個軍官講的笑話勉強地嘿嘿笑了笑。

     那軍官整了一下領帶。

     “他們還說VMHG,”《炭火塊》編輯本想參加談話,但那位大人盡量不去聽他說話,不對大家嘿嘿笑了。

     “不是VMHG而是OMHG(‘從旁邊’)”編輯很氣憤地接着說。

     伊萬·伊裡奇嚴厲地望了他一眼。

     “喂,你說些什麼?”普謝爾多尼莫夫對編輯低聲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在談話,難道連說話也不行嗎?”那個編輯小聲地争辯起來,但很快就閉上了嘴巴,暗自憤怒地離開了房間。

     他徑直溜到後面那間誘人的房間去。

    早在舞會開始時,那裡一張蓋着桌布的小桌上就為男舞伴準備了兩種伏特加酒、鲱魚、魚子塊和一瓶來自國家酒窖的烈性葡萄酒。

    他滿腹氣忿地給自己倒了杯伏特加。

    頭發蓬亂的醫科學生突然跑進房來,急急地、貪婪地撲向酒瓶,他是普謝爾多尼莫夫婚禮舞會上的頭号舞蹈演員和康康舞①的表演者。

     “馬上開始喽!”他急促地如同發号施令地說:“你來看一看,我來個兩腿朝天的獨舞,晚宴後我冒險去找個妞……這對婚禮是十分适合的,可以說是對普謝爾多尼莫夫的一種友誼的表示……那個克列奧帕特拉·謝苗諾芙娜真招人喜歡,同她盡可以冒險幹一幹的。

    ” ①法國遊藝場中的一種黃色舞蹈。

     “那是一個頑固落後分子,”那位編輯一邊喝酒一邊陰沉地答道。

     “誰是頑固落後分子?” “就是那個面前擺有水果軟糕的人物。

    一個頑固落後分子!我告訴你吧。

    ” “嘿,走吧!”一聽到卡德裡爾舞的前奏,醫科學生低聲含糊地說了一句,就急忙走出房間。

     編輯一個人留了下來。

    為了提神和自持,他又倒了一杯伏特加,喝幹後吃了點東西。

    四等文官伊萬·伊裡奇從來沒有給自己樹立過像《炭火塊》編輯那樣的仇敵,特别是那編輯喝了兩杯伏特加,對他竟會如此藐視、如此憤怒、如此無情。

    唉!發生這類事情完全出乎伊萬·伊裡奇的意料之外,他也沒有料到會有更大的事情發生,這事影響着賓客們對他這位大人更進一步的相互關系。

    事情是這樣的:在他這方面,雖然對參加下屬婚禮的原因作了恰當而又詳盡的解釋,但是,這種解釋未能從根本上使任何人滿意,而客人們仍舊惶惶不安。

     但是,突然間一切都仿佛着了魔似地發生了變化;人們放下心來并準備尋歡作樂,哈哈大笑,小聲叫喊,跳起舞來,好像那不速之客根本就不在房間裡一樣。

    這原因是不知怎麼突然傳開的傳聞、耳語、消息,說那位客人似乎……有點兒醉了。

    初看起來,這似乎是極可怕的诽謗,但漸漸地卻好像得到了說明,一切都突然弄清楚了。

    而且,突然變得特别地舒暢自如了。

    正在這時,晚宴前的最後一次卡德裡爾舞開始了,那個醫科學生趕忙前去參加。

     伊萬·伊裡奇剛想再和新娘說話,企圖用雙關俏皮話使她難過,突然高個子軍官跑到她面前,飛快地跪下一條腿。

    她馬上從沙發上跳起來,同他飛也似地跑去跳舞了。

    軍官甚至沒有道一聲歉,而她走時也沒有望一眼長官,仿佛高興躲避他。

     “其實,她是有這種權利的,”伊萬·伊裡奇心想,“而且他們不懂得禮節。

    ”“哼……波爾菲裡老弟,你不必拘禮,”他對普謝爾多尼莫夫說,“也許,你那裡有什麼事……關于安排……或者那裡有什麼事……那就請别客氣。

    ”“他老守着我幹什麼,難道在監視我?”他自言自語補充說。

     普謝爾多尼莫夫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凝視他,使他越來越感到難以忍受。

    總之,這不是那麼回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伊萬·伊裡奇絕對不想承認。

     卡德裡爾舞開始了。

     “大人,您有什麼吩咐?”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問,兩手捧着酒瓶恭敬地準備給大人斟酒。

     “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 但是,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臉上堆滿畢恭畢敬的笑容,已經給他斟了香槟酒。

    給他倒滿一杯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好像是悄悄地像做賊似地,曲蜷着身子,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所不同的隻是自己那一杯還差一指寬才滿,以表示尊敬。

    坐在頂頭上司的身旁,他感到如同分娩中的産婦那樣難受。

    真的該說什麼呢?從職責上來說,他也需要取悅于這位大人,因為他有幸同他在一起共事。

    香槟酒是一個好辦法,而且大人也很喜歡他來斟酒,這不是因為香槟酒本身——它隻是暖身的尋常之物,而是精神上的樂趣。

     “這老頭自己想要喝酒,”伊萬·伊裡奇心想,“所以才不敢不給我斟酒,為什麼要去阻止他呢?……如果酒瓶就這麼放在我們中間不動,那才是可笑呢。

    ” 他喝了一口,覺得總比這樣坐着好。

     “要知道,我來這兒,”他停頓地加重語氣說,“我來這兒,可以說是偶然的,當然也許有人認為……我……比如說,參加這種婚禮有——失——體面。

    ”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沉默不語,畏怯地、好奇地谛聽着。

     “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我為什麼來這兒……要知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嘿——嘿!”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本想緊接大人之後嘿——嘿笑幾聲,但不知怎麼地打住了話頭,幹脆連一句安慰的話也不說。

     “我來這兒,可以說是為了鼓勵……可以說是精神上的,可以說是一種目的,”伊萬·伊裡奇繼續說。

    他抱怨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腦筋遲鈍,但自己也忽然地沉默起來。

    看到可憐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甚至自覺有罪地垂下兩眼,有點兒惶恐不安,趕緊又喝了一口酒。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抓起酒瓶又給他斟上,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得到解脫。

     “你太沒有辦法了,”伊萬·伊裡奇想,嚴厲地望着可憐的阿基姆·彼得羅維奇。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感到了首長對自己的嚴厲目光,決定繼續沉默下去,眼睛也不擡起來。

    他們就這樣相對坐了一二分鐘,這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來說是痛苦難受的兩分鐘。

     現在來說一說阿基姆·彼得羅維奇。

    他是一個像母雞那樣溫和的人,慣于奴顔婢膝,然而又是一個心地善良,甚至非常高尚的人。

    他是彼得堡的俄羅斯人,就是說,他的父親和祖父生在彼得堡,長在彼得堡,并且也在彼得堡任職,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

    這是一類十分特别的俄羅斯人。

    他們對俄羅斯幾乎毫無了解,也不因此而不安。

    他們的全部身心都局限在彼得堡,而主要的是在他們的職位上。

    他們的整個心思貫注在紙牌、商店和薪資上。

    他們一點也不懂俄羅斯的習俗、歌曲,除了《松明》曲之外,而且還因為它是用手搖風琴演奏的。

    不過,有兩個重要而可靠的特征,根據這兩個特征您當即可辨别出真正的俄羅斯人和彼得堡俄羅斯人。

    第一個特征是,所有的彼得堡俄羅斯人毫無例外地不說《彼得堡通訊》,而總是說《科學院通訊》①,第二個同樣重要的特征是,彼得堡俄羅斯人從不使用“早餐”一詞,而總是用“早飯”一詞來代替,特别是把“飯”字讀得很重。

    根據這兩個根本性的特征,您随時都可以把他們分别出來。

    總之,這是最近三十五年來最終形成的一種性格随和的人。

    不過,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一點也不愚蠢,要是長官問他什麼适合的東西,他就會給予回答,并繼續交談下去,否則的話,作為一個屬員去回答這些問題是不成體統的,雖然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很想詳細知道大人的真正意圖。

     然而,伊萬·伊裡奇越來越陷入沉思,陷入思潮起伏;由于心不在焉,他不知不覺地頻頻喝酒。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立刻就非常熱心地給他斟酒。

    兩人都默默無言。

    伊萬·伊裡奇開始觀看跳舞,不多一會就引起了他的興趣。

    忽然間一個①當時《彼得堡通訊》是由科學院出版。

     情況使他大吃一驚…… 舞會進行得十分歡快。

    人們心裡隻是為着消遣取樂,甚至是想縱情作樂。

    會跳舞的人不少;但不會跳的卻拚命踏着拍子,使别人認為他也是會跳舞的。

    最出風頭的是那個軍官。

     他特别喜歡由他一人獨舞。

    這時,他驚人地彎着身子,也就是說,全身像電線杆那樣筆直,忽地歪到一邊,你以為他會跌倒了,但是,又一個動作,身子歪到了另一邊,和地面成斜角。

    他一臉嚴肅,信心十足地跳着,深信所有的人都會對他驚歎不已。

    第二節舞開始時,另一男舞伴在女舞伴的身旁睡着了,由于在卡德裡爾舞開始前他就已經喝醉,因此,他的舞伴不得不單獨跳了。

    年輕的收發員和戴天藍色頭巾的女舞伴一起跳舞,在每一節的舞中,在當晚的五次舞中,他總是做着同樣的動作:他的動作總是比舞伴慢一點,順手抓住舞伴頭巾的一角,當面對面交錯時,就急忙在頭巾角上連連飛吻,他的女舞伴在他面前飄過去,似乎毫無察覺。

    那個醫科學生真的表演了亂七八糟的舞,引起了一陣狂歡、跺腳和滿意的尖叫。

    總之,無拘無束達到了頂點。

    伊萬·伊裡奇醉了,他開始發笑,但是,一種痛苦的疑慮慢慢潛入他的心底:當然他很喜歡随便,無拘無束,當他們後退的時候,他希望,甚至真誠地希望無拘無束,但是現在這無拘無束已經出格了。

     比如,穿着破舊的四手貨藍色天鵝絨連衣裙的女人,在跳第六節舞時用别針别着裙子,結果像是穿着褲子。

    這個女人就是克列奧帕特拉·謝苗諾芙娜,照她的舞伴、醫科學生所說,盡可以同她冒險幹一幹。

    至于那個醫科學生,那是沒有可說的,是個地地道道的“福金” ①。

    這是怎麼呢?人們退縮着,而忽然間很快就活躍起來,那似乎是無關緊要的,但這種表演有點奇異:它預示了一件事情。

    他們仿佛忘記了人世間有伊萬·伊裡奇這個人。

    當然啦,他是第一個笑的人,甚至敢于喝采。

    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恭敬地随聲附和嘿嘿笑着,其實,雖然他表面上那麼高興,卻沒有料到那位大人的心中已滋生起新的痛苦了。

     “年青人,你跳得太好了,”伊萬·伊裡奇不自然地對跳完一曲從身旁走過的醫科學生說。

     那個學生霍地轉過身來做了個鬼臉,把臉湊近那位大人,近得不成體統,而且扯着嗓門學了一聲雞叫。

    這太過火了。

    伊萬·伊裡奇從桌旁站起來。

    雖然他站起來了,随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因為那雞叫聲太像,而那鬼臉也太意外了。

    伊萬·伊裡奇仍舊莫名其妙地站着,這時,普謝爾多尼莫夫突然走來行個禮,請他去晚宴。

    他的母親也跟在他後面來了。

     “尊敬的大人,”她邊行禮邊說,“請您賞光,别嫌我們貧寒……” “我……,我,真的不知道……”伊萬·伊裡奇開口說,“我不是為了……我……我本想要走的……” 确實,他手裡拿着帽子。

    并且,就在這一瞬間他決心馬上就走,無論如何要走,絕對不留下來……然而竟留下來了。

     他即刻向餐桌走去。

    普謝爾多尼莫夫和母親走在前頭為他引①福金,是六十年代初在彼得堡極受歡迎的舞蹈者——康康舞的主角。

     路。

    安排他坐上席,又一瓶新的香槟酒擺在他的面前。

    小吃有鲱魚和伏特加酒。

    他伸手自斟了一大杯伏特加,并将它喝幹了。

    以前,他從來沒有喝過伏特加。

    他感覺仿佛從山上滾下來,飛,飛,飛,要停住,抓住點什麼,但是,什麼辦法也沒有。

     真的,他的處境變得越來越怪,況且,這也是命運的某種嘲弄吧。

    天知道他在這一小時發生了什麼。

    當他走進這屋子時,他可以說是要擁抱全人類,擁抱他的全體屬員;可是,一個小時還沒有過去,他萬分痛苦地感到并知道,他憎恨普謝爾多尼莫夫、詛咒他、他的妻子以及他的婚禮。

    并且,從臉色和眼神上他也看得出來,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憎恨他,望着他幾乎說:“希望你滾開,該死的!累贅鬼!……”從普謝爾多尼莫夫的目光中他早已看出這個意思了。

     當然,甚至現在坐在桌旁時,伊萬·伊裡奇也甯肯砍下一隻手,也不願承認(不僅不大聲承認,甚至對自己也不願承認),這一切真正的就是這樣。

    一分鐘還沒有過完,而現在他在精神上還有某種平衡。

    但是他的心,心……有多痛苦!它需要寬舒,需要空氣,需要靜息。

    要知道,伊萬·伊裡奇終究是太善良了。

     你知道,他清楚,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早就該走了,不隻是走開,而是逃脫。

    他也十分知道,一切都忽然變得不像,完全不像不久前走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