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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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特島上的某個地方,我無法搞清是埋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埋的,為什麼要下葬。

    我隻能認為我要把他用飛機過回家的指示被内戰無限期地耽擱了,而且克裡特像澳大利亞一樣熱,在沒有人認領他的時候,我想,他們以為他不會有人認領了,便埋葬了他。

    "她在椅子中緊張地向前一俯首,"拉爾夫,我希望我的孩子回來,我希望找到他,把他帶回故土,長眠在他所歸屬的地方,長眠在德羅海達。

    我答應過詹斯,我會讓他長眠在德羅海達的,如果我不得不用我的雙手和膝蓋爬遍克裡特的每一片墓地的話,我會這樣做的。

    别幻想在羅馬為他建一座教士墓,拉爾夫,隻要我活着進行一場法律搏鬥,就别想辦到這一點。

    " "梅吉,誰也不會拒絕你這個要求,"他溫和地說道,"這是天主教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這正是教會所需要的。

    我也已經請求把我葬在德羅海達了。

    " "我搞不通那些煩瑣拖拉的公事程序,"她繼續說道,仿佛他沒講過話似的。

    "我不會說希臘語。

    我沒有權力和影響。

    所以我來找你,動用你的權力和影響,找回我的兒子,拉爾夫!" "别擔心,梅吉,我們會把他找回來的,盡管也許不那麼迅速。

    現在是左派掌權,他們是極其反對天主教的。

    但是,我在希臘并不是沒有朋友,因此事情會辦成。

    讓我馬上把我們的機構動員起來吧,不要擔憂。

    他是天主教會的教士,我們會把他找回來的。

    " 他的手已經伸到了拉鈴的繩子上,但是,梅吉那冷然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那隻手。

     "你不明白,拉爾夫,我不想讓機構動員起來。

    我想要我的兒子回來--不是不周或下個月,而是現在!你會講希臘語,你能為你和我搞到簽證,你會辦出結果來的。

    我希望你和我現在就到希臘去,幫助我找回我的兒子。

    "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許多表情:溫柔,同情,震驚,哀傷。

    但是,它們也早已變成了一雙教士的眼睛,穩健,有條理,有理智。

    "梅吉,我愛你的兒子就好像他是我的兒子一樣,但是,眼下我不能離開羅馬。

    我不是一個毫無約束的代理人--對此你應該是再了解不過的。

    不管我對你有多少感情,不管我個人有多少感情,我也無法在開一次極其重要的會議的中途離開羅馬。

    我是教皇的助手。

    " 她直起了後背,不知所措,憤懑不平。

    随後,她搖了搖頭,半笑着,好像在臉弄着某種在她的影響力之外的空洞虛幻的東西。

    然後,她顫抖着,舔了舔嘴唇,似乎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擡起身來,僵直地坐着。

    "拉爾夫,你當真像愛你自己的兒子那樣愛我的兒子嗎?那麼,你能往後一坐,對他的母親說,不,非常抱歉,我不可能騰出時間嗎?你能對你兒子的母親說那樣的話嗎?" 那雙戴恩的眼睛,然而又不是戴恩的眼睛在望着她;大惑不解,充滿了痛苦,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有兒子,"他說。

    "但是。

    從和你的許多許多事情中我所學到的是,不管事情多麼困難,我首先的、唯一的忠誠是屬于全能的上帝的。

    " "戴恩也是你的兒子。

    "梅吉說道。

     他茫然若失地盯着她。

    "什麼?" "我說,戴恩也是你的兒子,當我離開表特勞克島的時候,我就懷孕了。

    戴恩是你的,不是盧克·奧尼爾的。

    " "這--不是--事實!" "我從來就沒打算讓你知道。

    即使是現在,"她說道。

    "我會對你說謊嗎?" "把戴恩找回來?是的。

    "他虛弱地說道。

     她站了起來,走過去密切地注視着坐在紅錦緞面椅子中的他,把他那瘦小,像羊皮紙似的手放在她的手中,彎下腰吻着那戒指;他說話的氣息在紅寶石上蒙上了淡淡的一層水霧、"拉爾夫,以你珍視的一切至神至聖,我發誓,戴恩是你的兒子。

    他不是,也不可能是盧克的。

    我以他的死對此發誓。

    " 一陣失聲激哭,這是一個靈魂穿過地獄人口時發出的聲音。

    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從椅子中向前跌落在地上,哭泣着,在深紅色的地毯上跨成一團,象是一汪剛剛流淌出來的鮮血、他的臉埋在交疊着的胳膊中,他的手抓住了頭發。

     "是的,哭吧!"梅吉說道。

    "哭吧,現在你知道了吧!這正是他雙親中的一個能夠為他抛灑的淚水。

    哭吧,拉爾夫!我得到了你的兒子26年,而你卻不知道,甚至看不出來。

    看不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個你!當他出生時,我母親從我這裡一接過她,她就明白了,可是你卻從來沒有發覺。

    你的手,你的腳,你的臉龐,你的眼睛。

    你的身體。

    隻有他頭發的顔色是他自己的;其他的都是你的。

    現在你明白了吧?在我把他送到你這兒來的時候。

    我在我的信中說過,'我所偷來的,我還回去。

    '記得嗎?隻有咱們倆才偷了。

    拉爾夫。

    我們把你向上帝發過誓的東西偷來了,我們倆人都得付出代價。

    " 她毫不寬恕和憐憫地坐在她的椅子中,望着地闆上那極其痛苦的鮮紅的身影。

    "我愛你,拉爾夫,但你從來不是我的。

    我所從你那裡得到的,是我不得不偷來的。

    戴恩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所能從你那裡得到的一切。

    我曾發誓決不讓你知道,我曾發誓決不讓你得到把他從我身邊帶走的機會。

    可是後來,他自己把他給了你,這是他的自由意志。

    他稱你是完美無瑕的教士的形象。

    對這話我曾怎樣嘲弄過啊!但是,我不願意給你任何像知道他是你的這樣一件武器。

    除了這種情況。

    除了這種情況!因為我告訴你橫豎也是一樣。

    他再不屬于我們倆了。

    他屬于上帝。

    " 德·布裡克薩特約衣主教在雅典包租了一架私人飛機;他、梅吉和朱絲婷把戴恩帶回了故土德羅海達;活着的人股默地坐着,死去的靜靜地躺在屍體的架上,于人世再也無所求了。

     我不得不為我的兒子做這次彌撒,這次追思彌撒。

    我的親骨肉,我的兒子。

    是的。

    梅吉,我相信你。

    就算咽了氣,我也會相信你的,而用不着你發那樣可怕的誓。

    維圖裡奧看到這孩子的那一刻便明白了,而我在内心裡也一定是知道的。

    你躺在玫瑰花的後面嘲笑那孩子--但是我的眼睛卻隻盯着我自己,就像它們過去隻望着我的清白一樣。

    菲知道。

    安妮·穆勒知道。

    但是我們男人卻不知道。

    我們隻配别人告訴我們。

    因為你們女人也是這樣想的緊緊地抱住你們的秘密,把你們的後背沖着我們,因為掉以輕心的上帝沒有按照他的形象來創造你們。

    維圖裡奧是知道的,但是他身上的女子氣質使他保持着緘默。

    這也是一個巧妙的報複。

     說出來吧,拉爾夫·德·布裡克薩特,張開你的嘴,動手做祝福,開始為這個去世的人吟誦拉丁文吧、他是你的兒子,你對他的愛甚于對他的母親的愛。

    是的,要甚于對他母親的愛!因為他完完全全又是一個你,具備更完美的氣質。

     "天堂在上,以我聖父、聖子、聖靈之名……"① ①原文為拉丁文InNominePatrls,etFilii,etSpiritusSancti……--譯注 小教堂裡擠得滿滿的,那些能到場的人都在這裡。

    金一家人,奧多克一家人,戴維斯一家人,皮尤一家人,麥克奎恩一家人,戈登一家人,卡萬克爾一家人、霍普頓一家人,還有克利裡一家人,德羅海達的人們。

    希望凋零了,光明消失了。

    在前面,戴恩·奧尼爾神父躺在一具鉛皮襯裡的的棺材裡,覆蓋着玫瑰花。

    為什麼在他回到德羅海達的時候,玫瑰花總是盛開?現在是10月,正當仲春。

    它們當然是一片怒放了。

    時令正對頭。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Sanctus……Sanctus……Sanctus……--譯注 小心,至神至聖的地方就是在你的上面。

    我的戴恩,我美麗的兒子。

    最好是這樣。

    我不希望你變成這種樣子,我現在的這種樣子。

    為什麼我要對你說這個,我不知道。

    你不需要這個,永遠不需要。

    我在求索什麼,你憑本能就知道了。

    不幸的人不是你,而是在這裡的我們這些人,這些留下的人。

    憐憫我們吧,當我們的大限到來的時候,請幫助我們。

     "純潔靈魂,皆可安息……"① ①原文是拉丁文Lie.Mkssa……Requiescatinpace……--譯注 人們穿過了外面的草坪,經過了魔鬼桉、玫瑰花、花椒樹,來到了墓地。

    安息吧,戴恩,因為隻有早夭才是美好的。

    我們為什麼要哀痛?你是幸運的,這樣快就從這個人疲憊的生活中逃遁而去了。

    也許,地獄就是長期地被束縛在紅塵之中。

    也許,我們是活着遭受地獄之苦。

     一天過去,送葬者離開了,德羅海達的人在房子裡緩緩走動者,互相閃避着!拉爾夫紅衣主教起先望了望梅吉,就不忍再看她了。

    朱絲婷和珍妮、博伊·金一起離開,趕下午的飛機到悉尼去了,并乘夜班飛機去了倫敦。

    他完全不記得曾聽見她那沙啞而迷人的聲音,或看到了她那雙古怪的淺色眼睛。

    從她在雅典與他和梅吉會面的時候到她和珍、博伊·金一起離開的時候,她象是一個幽靈,這層僞裝把她裹得緊緊的。

    為什麼他不給雷納·哈森打電話,請他陪伴着她?她肯定知道他是多麼愛她,他現在是多麼希望陪伴她的吧?但是,由他給雷納打個電話的念頭根本沒有在拉爾夫紅衣主教那疲憊的頭腦裡轉多久,盡管自從他離開羅馬以來曾幾次轉過這個念頭。

    德羅海達的人是奇怪的。

    他們不願意擠在一堆傷心,甯願獨自忍受着他們的痛苦。

     隻有菲和梅吉在一頓杯箸未動的飯後,在客廳裡陪拉爾夫紅衣主教坐着。

    誰都沒說一個字;壁爐架上的鍍金鐘格外清晰地嘀哒嘀哒地響着,畫像上的瑪麗·卡森帶着一種無言挑戰的神态,兩眼越過房間望着菲的祖母的畫像。

    菲和梅吉一起坐在一個米黃色的沙發上,肩膀輕輕地靠在一起;拉爾夫紅衣主教從來不記得她們往日裡曾如此親密過。

    但是,她們一言不發,既不互相看,也不看他。

     他試圖搞明白他做錯了什麼事。

    錯誤太多了,麻煩正在于此。

    自負、野心勃勃、某種程度的不道德。

    對梅吉的愛就是在這樣的土壤之中開花的,但是,這愛情最值得贊美的碩果他卻始終不知道。

    要是當時他知道戴恩是他的兒子會有什麼差别呢?他對那孩子的愛可能會超過他過去的那種愛嗎?要是他當時了解他兒子的情況,他會采取一種不同的方式嗎?是的!他的心在痛哭。

    不,他的理智在嘲笑, 他激烈地指責着自己,傻瓜!你本應該明白梅吉是不可能回到盧克的身邊去的。

    你本應該馬上就明白戴恩是誰的孩子。

    她是這樣為他而自豪!這就是她能夠從你這裡得到的一切。

    她在羅馬就是這樣對你說的。

    哦,梅吉……在他的身上你得到了最美好的東西。

    親愛的上帝啊。

    拉爾夫,你怎麼能不明白他是你的呢?如果以前不明白的話,那麼,當他已經長大成人,來到你的身邊的時候,你本應該發覺的。

    她是在等待着你自己明白過來,急切地等待着你明白過來;隻要你明白了,她會雙膝跪在你的面前的。

    可是你卻瞎了眼。

    你不想明白。

    拉爾夫·拉烏爾·德·布裡克薩特紅衣主教,這就是你所希望的;這種希望勝過了她,勝過了你的兒子。

    勝過了你的兒子! 房間裡已充滿了低聲的哭泣、悉索聲和喃喃低語;鐘表和他的心同時啪啪地跳動着。

    随後:這跳動便不再是同時的了。

    他和它的步調已經不一緻了。

    在一片飄忽不定的霧翳中,梅吉和菲似乎站在那裡漂動着;她們那驚惶萬狀的臉浮來浮去,對他說着一些他似乎聽不見的話。

     "啊--!"他大喊着,心裡已經明白了。

     他幾乎沒有意識到痛苦,隻是對梅吉的胳臂摟着他,以及他的頭倒在她懷中的這種狀況感到心滿意足。

    但是,他竭力轉動着身體。

    直到他能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

    他想說,寬恕我吧,但是他明白,她很久以前就已經寬恕他了。

    她知道,她從中已經得到了最美好的東西。

    随後,他想說一些非常快樂的話,使她能得到永遠的慰藉。

    但是他明白,這也是不必要的。

    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她會承受任何事的。

    任何事!于是,他合上了雙眼,聽憑自己的感覺所至,在最後的一刻,他忘掉了梅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