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内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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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人才不古若也。

    今所有書,如能五百年生,學者可無遺憾矣。

    計千年後,書必數倍於今,則亦當以千年之壽副之,或傳以為名言也。

    餘謂此愚不知學之言也。

    必若所言,造物雖假之以五千年,而猶不達者也。

     學問之於身心,猶饑寒之於衣食也。

    不以飽暖慊其終身,而欲假年以窮天下之衣食,非愚則罔也。

    傳曰:"至誠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人之異於物者,仁義道德之粹,明物察倫之具,參天贊地之能,非物所得而全耳。

    若夫知覺運動,心知血氣之禀於天者,與物豈有殊哉?夫質大者所用不得小,質小者所資不待人,物各有極也。

    人亦一物也。

    鲲鵬之壽十億,雖千年其猶稚也。

    蟪蛄不知春秋,期月其大耋也。

    人於天地之間,百年為期之物也。

    心知血氣,足以周百年之給欲,而不可強緻者也。

     夫子十五志學,"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聖人,人道之極也。

    人之學為聖者,但有十倍百倍之功,未聞待十倍百倍之年也。

    一得之能,一技之長,亦有志學之始,與不逾矩之究竟也。

    其不能至於聖也,質之所限也,非年之所促也。

    顔子三十而夭,夫子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

    "蓋痛其不足盡百年之究竟也。

    又曰:"後生可畏。

    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不足畏。

    "人生固有八十九十至百年者,今不待終其天年,而於四十五十,謂其不足畏者,亦約之以百年之生,度其心知血氣之用,固可意計而得也。

    五十無聞,雖使更千百年,亦猶是也。

     神仙長生之說,誠渺茫矣。

    同類殊能,則亦理之所有,故列仙洞靈之說,或有千百中之十一,不盡誣也。

    然而千歲之神仙,不聞有能勝於百歲之通儒,則假年不足懋學之明徵也。

    禹惜分陰,孔子"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将至。

    "又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

    "蓋懼不足盡百年之能事,以謂人力可至者,而吾有不至焉,則負吾生也。

    蟪蛄縱得鲲鵬之壽,其能止於啾啾之鳴也。

    蓋年可假,而質性不可變;是以聖賢愛日力,而不能憾百年之期蹙,所以謂之盡性也。

    世有童年早慧,誦讀兼人之倍蓰而猶不止焉者,宜大異於常人矣。

    及其成也,較量愚柔百倍之加功,不能遽勝也。

    則敏鈍雖殊,要皆畫於百年之能事,而心知血氣,可以理約之明徵也。

    今不知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聞見不可盡,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盡之生,而逐無窮之聞見;以一人之身,而逐無端之好尚;堯、舜有所不能也。

    孟子曰:"堯、舜之智,而不遍物。

    堯、舜之仁,不遍愛人。

    "今以凡猥之資,而欲窮堯、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於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

     族子廷楓曰:"叔父每見學者,自言苦無記性,書卷過目辄忘,因自解其不學。

    叔父辄曰:'君自不善學耳。

    果其善學,記性斷無不足用之理。

    書卷浩如煙海,雖聖人猶不能盡。

    古人所以貴博者,正謂業必能專,而後可與言博耳。

    蓋專則成家,成家則已立矣。

    宇宙名物,有切己者,雖锱铢不遺。

    不切己者,雖泰山不顧。

    如此用心,雖極鈍之資,未有不能記也。

    不知專業名家,而泛然求聖人之所不能盡,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鬥筲之見也。

    '此篇蓋有為而發,是亦為誇多鬥靡者,下一針砭。

    故其辭亦莊亦諧,令人自發深省,與向來所語,學者足相證也。

     ○感遇 古者官師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藝其百畝,則饩於庠序,不有恒業,(謂學業。

    )必有恒産,無曠置也。

    周衰官失,道行私習於師儒,於是始有失職之士,孟子所謂尚志者也。

    進不得祿享其恒業,退不得耕獲其恒産,處世孤危,所由來也。

    (士與公卿大夫,皆謂爵秩,未有不農不秀之間,可稱尚志者也。

    孟子所言,正指為官失師分,方有此等品目。

    )聖賢有志斯世,則有際可公養之仕,三就三去之道,遇合之際,蓋難言也。

    夫子将之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

    洩柳、申詳,無人乎缪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

    孟子去齊,時子緻矜式之言,有客進留行之說。

    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則有介紹旁通,維持調護,時勢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

    聖賢進也以禮,退也以義,無所撄於外,故自得者全也。

    士無恒産,學也祿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餒,勢有不暇及也。

    雖然,三月無君,則死無廟祭,生無宴樂,霜露怛心,凄涼相吊,聖賢豈必遠於人情哉!君子固窮,枉尺直尋,羞同詭禦,非争禮節,蓋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

    古之不遇時者,隐居下位。

    後世下位,不可以幸緻也。

    古之不為仕者,躬耕樂道。

    後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

    古人廉退之境,後世竭貪幸之術而求之,猶不得也。

    故責古之君子,但欲其明進退之節,不苟慕夫榮利而已。

    責後之君子,必具志士溝壑、勇于喪元之守而後可;聖人處遇,固無所謂難易也;大賢以下,必盡責其喪元溝壑而後可,亦人情之難者也。

     商鞅浮嘗以帝道,賈生詳對於鬼神,或緻隐幾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所為也。

    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賈操文帝之所難也。

    韓非緻慨於《說難》,曼倩讬言於諧隐,蓋知非學之難,而所以申其學者難也。

    然而韓非卒死於說,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則露锷而遭忌,一則韬鋒而幸全也。

    故君子不難以學術用天下,而難於所以用其學術之學術。

    古今時異勢殊,不可不辨也。

    古之學術簡而易,問其當否而已矣。

    後之學術曲而難,學術雖當,猶未能用,必有用其學術之學術,而其中又有工拙焉。

    身世之遭遇,未責其當否,先責其工拙。

    學術當而趨避不工,見擯於當時;工於遇而執持不當,見譏於後世。

    溝壑之患逼於前,而工拙之效驅於後。

    嗚呼!士之修明學術,欲求寡過,而能全其所自得,豈不難哉! 且顯晦時也,窮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獨,而學之成於人者有所優,一時緩急之用,與一代風尚所趨,不必适相合者,亦勢也。

    劉歆經術而不遇孝武,李廣飛将而不遇高皇,千古以為惜矣。

    周人學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學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塗,固其宜也。

    若夫下之所具,即為上之所求,相須綦亟,而相遇終疏者,則又不可勝道也。

    孝文拊髀而思頗、牧,而魏尚不免於罰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遠;則非學術之為難,而所以用其學術之學術,良哉其難也。

    望遠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不覺也。

    追往事者,哀樂無端,處其境而不知也。

    漢武讀相如之賦,歎其飄飄淩雲,恨不得與同時矣;及其既見相如,未聞加於一時侍從諸臣之右也。

    人固有愛其人而不知其學者,亦有愛其文而不知其人者。

    唐有牛、李之黨,惡白居易者,緘置白氏之作,以謂見則使人生愛,恐變初心。

    是於一人之文行殊愛憎也。

    鄭畋之女,諷詠羅隐之詩,至欲委身事之;後見羅隐貌寝,因之絕口不道。

    是於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

    文行殊愛憎,自出於黨私;才貌分去取,則是婦人女子之見也。

    然而世以學術相貴,讀古人書,常有生不并時之歎;脫有遇焉,則又牽於黨援異同之見,甚而效鄭畋女子之别擇於容貌焉;則士之修明學術,欲求寡過,而能全其所自得,豈不難哉? 淳于量飲於鬥石,無鬼論相於狗馬,所謂賦《關雎》而興淑女之思,詠《鹿鳴》而緻嘉賓之意也。

    有所讬以起興,将以淺而入深,不特詩人微婉之風,實亦世士羔雁之質,欲行其學者,不得不度時人之所喻以漸入也。

    然而世之觀人者,聞《關雎》而索河洲,言《鹿鳴》而求蘋野,淑女嘉賓則棄置而弗道也。

    中人之情,樂易而畏難,喜同而惡異,聽其言而不察其言之所謂者,十常八九也。

    有賤丈夫者,知其遇合若是之難也,則又舍其所長,而強其所短,力趨風尚,不必求惬於心,風尚豈盡無所取哉?其開之者,嘗有所為;而趨之者,但襲其僞也。

    夫雅樂不亡於下裡,而亡於鄭聲,鄭聲工也。

    良苗不壞於蒿萊,而壞於莠草,莠草似也。

    學術不喪於流俗,而喪於僞學,僞學巧也。

    天下不知學術,未嘗不虛其心以有待也。

    僞學出,而天下不複知有自得之真學焉。

    此孔子之所以惡鄉願,而孟子之所為深嫉似是而非也。

    然而為是僞者,自謂所以用其學術耳。

    昔者夫子未嘗不獵較,而簿正之法卒不廢,兆不足行而後去也。

    然則所以用其學術之學術,聖賢不廢也。

    學術不能随風尚之變,則又不必聖賢,雖梓匠輪輿,亦如是也。

    是以君子假兆以行學,而遇與不遇聽乎天。

    昔揚子雲早以雕蟲獲薦,而晚年草玄寂寞;劉知幾先以詞賦知名,而後因述史減譽。

    誠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

     ○辨似 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言者心之聲,善觀人者,觀其所言而已矣。

    人不必皆善,而所言未有不讬於善也。

    善觀人者,察其言善之故而已矣。

    夫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

    "恐其所言不出於意之所謂誠然也。

    夫言不由中,如無情之訟,辭窮而情易見,非君子之所患也。

    學術之患,莫患乎同一君子之言,同一有為言之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咫尺之間,而有霄壤之判焉,似之而非也。

     天下之言,本無多也。

    (言有千變萬化,宗旨不過數端可盡,故曰言本無多。

    )人則萬變不齊者也。

    以萬變不齊之人,而發為無多之言,宜其迹異而言則不得不同矣。

    譬如城止四門,城内之人千萬,出門而有攸往,必不止四途,而所從出者,止四門也。

    然則趨向雖不同,而當其發轫不得不同也。

    非有意以相襲也,非投東而僞西也,勢使然也。

     樹藝五谷,所以為烝民粒食計也。

    儀狄曰:"五谷不可不熟也。

    "問其何為而祈熟,則曰:"不熟無以為酒漿也。

    "教民蠶桑,所以為老者衣帛計也。

    蚩尤曰:"蠶桑不可不植也。

    "诘其何為而欲植,則曰:"不植無以為旌旗也。

    "夫儀狄、蚩尤,豈不誠然須粟帛哉?然而斯同衣食,不可得而賴矣。

     《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

    "又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

    "孟子曰:"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此神化神妙之說所由來也。

    夫陰陽不測,不離乎陰陽也。

    妙萬物而為言,不離乎萬物也。

    聖不可知,不離乎充實光輝也。

    然而曰聖曰神曰妙者,使人不滞於迹,即所知見以想見所不可知見也。

    學術文章,有神妙之境焉。

    末學膚受,泥迹以求之,其真知者,以謂中有神妙,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者也。

    不學無識者,窒於心而無所入,窮於辨而無所出,亦曰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也。

    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伯昏瞀人謂列禦寇曰:"人将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也,乃汝不能使人毋汝保也。

    "然則不能使人保者下也,能使人毋保者上也,中則為人所保矣。

    故天下惟中境易别,上出乎中而下不及中,恒相似也。

    學問之始,未能記誦,博涉既深,将超記誦。

    故記誦者,學問之舟車也。

    人有所适也,必資乎舟車;至其地,則舍舟車矣。

    一步不行者,則亦不用舟車矣。

    不用舟車之人,乃讬舍舟車者為同調焉。

    故君了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程子見謝上蔡多識經傳,便謂玩物喪志,畢竟與孔門"一貫"不似。

    ) 理之初見,毋論智愚與賢不肖,不甚遠也。

    再思之,則恍惚而不可恃矣。

    三思之,則眩惑而若奪之矣。

    非再三之力,轉不如初也。

    初見立乎其外,故神全,再三則入乎其中,而身已從其旋折也。

    必盡其旋折,而後複得初見之至境焉,故學問不可以憚煩也。

    然當身從旋折之際,神無初見之全,必時時憶其初見,以為恍惚眩惑之指南焉,庶幾哉有以複其初也。

    吾見今之好學者,初非有所見而為也,後亦無所期於至也,發憤攻苦,以謂吾學可以加人而已矣,泛焉不系之舟,雖日馳千裡,何适於用乎?乃曰學問不可以憚煩。

    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夫言所以明理,而文辭則所以載之之器也。

    虛車徒飾,而主者無聞,故溺於文辭者,不足與言文也。

    《易》曰:"物相雜,故曰文。

    "又曰:"其旨遠,其辭文。

    "《書》曰:"政貴有恒,辭尚體要。

    "《詩》曰:"辭之輯矣,民之洽矣。

    "《記》曰:"毋剿說,毋雷同,則古昔,稱先王。

    "傳曰:"辭達而已矣。

    "曾子曰:"出辭氣,斯遠鄙倍矣。

    "經傳聖賢之言,未嘗不以文為貴也。

    蓋文固所以載理,文不備,則理不明也。

    且文亦自有其理,妍媸好醜,人見之者,不約而有同然之情,又不關於所載之理者,即文之理也。

    故文之至者,文辭非其所重爾,非無文辭也。

    而陋儒不學,猥曰"工文則害道"。

    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陸士衡曰:"雖杼軸於予懷,怵他人之我先;荀傷廉而愆義,亦雖愛而必捐。

    "蓋言文章之士,極其心之所得,常恐古人先我而有是言;苟果與古人同,便為傷廉愆義,雖可愛之甚,必割之也。

    韓退之曰:"惟古於文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剿襲。

    "亦此意也。

    立言之士,以意為宗,蓋與辭章家流不同科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宇宙遼擴,故籍紛揉,安能必其所言古人皆未言邪?此無傷者一也。

    人心又有不同,如其面焉。

    苟無意而偶同,則其委折輕重,必有不盡同者,人自得而辨之。

    此無傷者二也。

    著書宗旨無多,其言則萬千而未有已也,偶與古人相同,不過一二,所不同者,足以概其偶同。

    此無傷者三也。

    吾見今之立言者,本無所謂宗旨,引古人言而申明之,申明之旨,則皆古人所已具也。

    雖然,此則才弱者之所為,人一望而知之,終歸覆瓿,於事固無所傷也。

    乃有黠者,易古人之貌,而襲其意焉。

    同時之人有創論者,申其意而諱所自焉。

    或聞人言其所得,未筆於書,而遽竊其意以為己有;他日其人自著為書,乃反出其後焉。

    且其私智小慧,足以彌縫其隙,使人瞢然莫辨其底蘊焉。

    自非為所竊者觌面質之,且窮其所未至,其欺未易敗也。

    又或同其道者,亦嘗究心反覆,勘其本末,其隐始可攻也。

    然而盜名欺世,已非一日之厲矣。

    而當時之人,且曰某甲之學,不下某氏,某甲之業,勝某氏焉。

    故君子惡夫似之而非者也。

     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

    夫子之言不一端,而賢者各得其所長,不肖者各誤於所似。

    "誨人不倦",非渎蒙也。

    "予欲無言",非絕教也。

    "好古敏求",非務博也。

    "一以貫之",非遺物也。

    蓋一言而可以無所不包,雖夫子之聖,亦不能也。

    得其一言,不求是而求似,賢與不肖,存乎其人,夫子之所無如何也。

    孟子善學孔子者也。

    夫子言仁知,而孟子言仁義,夫子為東周,而孟子王齊、梁;夫子"信而好古",孟子乃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而求孔子者,必自孟子也。

    故得其是者,不求似也。

    求得似者,必非其是者也。

    然而天下之誤於其似者,皆曰吾得其是矣。

     《文史通義》 清·章學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