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内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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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爾。

    周末儒者,及於漢初,皆知著述之事,不可自命經綸,蹈於妄作;又自以立說,當禀聖經以為宗主,遂以所見所聞,各筆於書而為傳記。

    若二《禮》諸記、《詩》、《書》、《易》、《春秋》諸傳是也。

    蓋皆依經起義,其實各自為書,與後世箋注自不同也。

    後世專門學衰,集體日盛,叙人述事,各有散篇,亦取傳記為名,附於古人傳記專家之義爾。

    明自嘉靖而後,論文各分門戶,其有好為高論者,辄言傳乃史職,身非史官,豈可為人作傳?世之無定識而強解事者,群焉和之,以謂於古未之前聞。

    夫後世文字,於古無有,而相率而為之者,集部紛紛,大率皆是。

    若傳則本非史家所創,馬、班以前,早有其文。

    (孟子答苑囿湯、武之事,皆曰:"於傳有之。

    "彼時并未有紀傳之史,豈史官之文乎!)今必以為不居史職,不宜為傳,試問傳記有何分别?不為經師,又豈宜更為記耶?記無所嫌,而傳為厲禁,則是重史而輕經也。

    文章宗旨,著述體裁,稱為例義。

    今之作家,昧焉而不察者多矣。

    獨於此等無可疑者,辄為無理之拘牽。

    殆如村俚巫妪,妄說陰陽禁忌,愚民舉措為難矣。

    明末之人,思而不學,其為瞽說,可勝唾哉!今之論文章者,乃又學而不思,反襲其說,以矜有識,是為古所愚也。

     辨職之言,尤為不明事理。

    如通行傳記,盡人可為,自無論經師與史官矣。

    必拘拘於正史列傳,而始可為傳,則雖身居史職,苟非專撰一史,又豈可别自為私傳耶?若但為應人之請,便與撰傳,無以異於世人所撰。

    惟他人不居是官,例不得為,己居其官,即可為之,一似官府文書之須印信者然;是将以史官為胥吏,而以應人之傳,為倚官府而舞文之具也,說尤不可通矣。

    道聽之徒,乃謂此言出大興朱先生,不知此乃明末之矯論,持門戶以攻王、李者也。

     朱先生嘗言:"見生之人,不當作傳。

    "自是正理。

    但觀於古人,則不盡然。

    按《三國志》龐淯母趙娥,為父報仇殺人,注引皇甫《烈女傳》雲:"故黃門侍郎安定梁寬為其作傳。

    "是生存之人,古人未嘗不為立傳。

    李翺撰《楊烈婦傳》,彼時楊尚生存。

    恐古人似此者不乏。

    蓋包舉一生而為之傳,《史》、《漢》列傳體也。

    随舉一事而為之傳,《左氏》傳經體也。

    朱先生言,乃專指列傳一體爾。

     邵念魯與家太詹,嘗辨古人之撰私傳,曰:"子獨不聞鄧禹之傳,範氏固有本欤?"按此不特範氏,陳壽《三國志》,裴注引東京、魏、晉諸家私傳相證明者,凡數十家。

    即見於隋、唐《經籍》、《藝文志》者,如《東方朔傳》、《陸先生傳》之類,亦不一而足,事固不待辨也。

    彼挾兔園之冊,但見昭明《文選》、唐宋八家鮮入此體,遂謂天下之書,不複可旁證爾。

     往者聘撰《湖北通志》,因恃督府深知,遂用别識心裁,勒為三家之學。

    人物一門,全用正史列傳之例,撰述為篇。

    而隋、唐以前,史傳昭著,無可參互詳略施筆削者,則但揭姓名,為《人物表》。

    (說詳本篇《序例》。

    )其諸史本傳,悉入《文徵》,以備案檢。

    (所謂三家之學,《文徵》以拟《文選》。

    )其於撰述義例,精而當矣。

    時有佥人,窮於宦拙,求餘薦入書局,無功冒餐給矣。

    值督府左遷,小人涎利構讒,群刺蜂起,當事惑之,檄委其人校正。

    餘方恃其由餘薦也,而不虞其背德反噬,昧其平昔所服膺者,而作诪張以罔上也。

    (别有專篇辨例。

    )乃曰《文徵》例仿《文選》、《文苑》,《文選》、《文苑》本無傳體。

    因舉《何蕃》、《李赤》、《毛穎》、《宋清》諸傳,出於遊戲投贈,不可入正傳也。

    上官乃亟贊其有學識也,而又陰主其說,匿不使餘知也。

    噫!《文苑英華》有傳五卷,蓋七百九十有二,至於七百九十有六,其中正傳之體,公卿則有兵部尚書梁公李岘,節钺則有東川節度盧坦,(皆李華撰傳。

    )文學如陳子昂,(盧藏用撰傳。

    )節操如李紳,(沈亞之撰傳。

    )貞烈如楊婦、(李翺。

    )窦女,(杜牧。

    )合於史家正傳例者,凡十馀篇,而謂《文苑》無正傳體,真喪心矣! 宋人編輯《文苑》,類例固有未盡,然非佥人所能知也。

    即傳體之所采,蓋有排麗如碑志者,(庾信《邱乃敷敦崇傳》之類。

    )自述非正體者,(《陸文學自傳》之類。

    )立言有寄托者,(《王承福傳》之類。

    )借名存諷刺者,(《宋清傳》之類。

    )投贈類序引者,(《強居士傳》之類。

    )俳諧為遊戲者,(《毛穎傳》之類。

    )亦次於諸正傳中;不如李漢集韓氏文,以《何蕃傳》入雜著,以《毛穎傳》入雜文,義例乃皎然矣。

     ○習固 辨論烏乎起?起於是非之心也。

    是非之心烏乎起?起於嫌介疑似之間也。

    烏乎極?極於是堯非桀也。

    世無辨堯、桀之是非,世無辨天地之高卑也。

    目力盡於秋毫,耳力窮乎穴蟻。

    能見泰山,不為明目,能聞雷霆,不為聰耳。

    故堯、桀者,是非之名,而非所以辨是非也。

    嫌介疑似,未若堯、桀之分也。

    推之而無不若堯、桀之分,起於是非之微,而極於辨論之精也。

    故堯、桀者,辨論所極;而是非者,隐微之所發端也。

     隐微之創見,辨者矜而寶之矣。

    推之不至乎堯、桀,無為貴創見焉。

    推之既至乎堯、桀,人亦将與固有之堯、桀而安之也。

    故創得之是非,終於無所見是非也。

     堯、桀無推者也。

    積古今之是非而安之如堯、桀者,皆積古今人所創見之隐微而推極之者也。

    安於推極之是非者,不知是非之所在也。

    不知是非之所在者,非竟忘是非也,以謂固然而不足緻吾意焉爾。

     觸乎其類而動乎其思,於是有見所謂誠然者,非其所非而是其所是,矜而寶之,以謂隐微之創見也。

    推而合之,比而同之,緻乎其極,乃即向者安於固然之堯、桀也。

    向也不知所以,而今知其所以,故其所見有以異於向者之所見,而其所雲實不異於向之所雲也。

    故於是非而不緻其思者,所矜之創見,皆其平而無足奇者也。

     酤家釀酒而酸,大書酒酸減直於門,以冀速售也。

    有不知書者,入飲其酒而酸,以謂主人未之知也。

    既去而遺其物,主家追而納之,又謂主人之厚己也。

    屏人語曰:"君家之酒酸矣,盍減直而急售?"主人聞之而啞然也。

    故於是非而不緻其思者,所矜之創見,乃告主家之酒酸也。

     堯、桀固無庸辨矣。

    然被堯之仁,必有幾,幾於不能言堯者,乃真是堯之人也。

    遇桀之暴,必有幾,幾於不能數桀者,乃真非桀之人也。

    千古固然之堯、桀,猶推始於幾,幾不能言與數者,而後定堯、桀之固然也。

    故真知是非者,不能遽言是非也。

    真知是堯非桀者,其學在是非之先,不在是堯非桀也。

     是堯而非桀,貴王而賤霸,尊周、孔而斥異端,正程、朱而偏陸、王,吾不謂其不然也;習固然而言之易者,吾知其非真知也。

     ○朱陸 天人性命之理,經傳備矣。

    經傳非一人之言,而宗旨未嘗不一者,其理著於事物,而不讬於空言也。

    師儒釋理以示後學,惟著之於事物,則無門戶之争矣。

    理,譬則水也。

    事物,譬則器也。

    器有大小淺深,水如量以注之,無盈缺也。

    今欲以水注器者,姑置其器,而論水之挹注盈虛,與夫量空測實之理,争辨窮年,未有已也,而器固已無用矣。

     子夏之門人,問交於子張。

    治學分而師儒尊知以行聞,自非夫子,其勢不能不分也。

    高明沉潛之殊緻,譬則寒暑晝夜,知其意者,交相為功,不知其意,交相為厲也。

    宋儒有朱、陸,千古不可合之同異,亦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也。

    末流無識,争相诟詈,與夫勉為解紛,調停兩可,皆多事也。

    然謂朱子偏於道問學,故為陸氏之學者,攻朱氏之近於支離;謂陸氏之偏於尊德性,故為朱氏之學者,攻陸氏之流於虛無;各以所畸重者,争其門戶,是亦人情之常也。

    但既自承朱氏之授受,而攻陸、王,必且博學多聞,通經服古,若西山、鶴山、東發、伯厚諸公之勤業,然後充其所見,當以空言德性為虛無也。

    今攻陸王之學者,不出博洽之儒,而出荒俚無稽之學究,則其所攻,與其所業相反也。

    問其何為不學問,則曰支離也。

    诘其何為守專陋,則曰性命也。

    是攻陸、王者,未嘗得朱之近似,即僞陸、王以攻真陸、王也,是亦可謂不自度矣。

     荀子曰:"辨生於末學。

    "朱、陸本不同,又況後學之哓哓乎?但門戶既分,則欲攻朱者,必竊陸、王之形似;欲攻陸、王,必竊朱子之形似。

    朱之形似必繁密,陸、王形似必空靈,一定之理也。

    而自來門戶之交攻,俱是專己守殘,束書不觀,而高談性天之流也。

    則自命陸、王以攻朱者,固僞陸、王;即自命朱氏以攻陸、王者,亦僞陸、王,不得号為僞朱也。

    同一門戶,而陸、王有僞,朱無僞者,空言易,而實學難也。

    黃、蔡、真、魏,皆承朱子而務為實學,則自無暇及於門戶異同之見,亦自不緻随於消長盛衰之風氣也。

    是則朱子之流别,優於陸、王也。

    然而僞陸、王之冒於朱學者,猶且引以為同道焉,吾恐朱氏之徒,叱而不受矣。

     傳言有美疢,亦有藥石焉。

    陸、王之攻朱,足以相成而不足以相病。

    僞陸、王之自謂學朱而奉朱,朱學之憂也。

    蓋性命、事功、學問、文章,合而為一,朱子之學也。

    求一貫於多學而識,而約禮於博文,是本末之兼該也。

    諸經解義不能無得失,訓诂考訂不能無疏舛,是何傷於大禮哉?且傳其學者,如黃、蔡、真、魏,皆通經服古,躬行實踐之醇儒,其於朱子有所失,亦不曲從而附會,是亦足以立教矣。

    乃有崇性命而薄事功,棄置一切學問文章,而守一二章句集注之宗旨,因而斥陸譏王,憤若不共戴天,以謂得朱之傳授,是以通貫古今、經緯世宙之朱子,而為村陋無聞、傲狠自是之朱子也。

    且解義不能無得失,考訂不能無疏舛,自獲麟絕筆以來,未有免焉者也。

    今得陸、王之僞,而自命學朱者,乃曰:墨守朱子,雖知有毒,猶不可不食。

    又曰:朱子實兼孔子與顔、曾、孟子之所長。

    噫!其言之是非,毋庸辨矣。

    朱子有知,憂當何如邪?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

    "不動心者,不求義之所安,此千古墨守之權輿也。

    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不能充之以義理,而又不受人之善,此墨守之似告子也。

    然而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不如告子之自得矣。

     藉人之是非以為是非,如傭力佐鬥,知争勝而不知所以争也。

    故攻人則不遺馀力,而诘其所奉者之得失為何如,則未能悉也。

    故曰:明知有毒,而不可不服也。

     末流失其本,朱子之流别,以為優於陸、王矣。

    然則承朱氏之俎豆,必無失者乎?曰:奚為而無也。

    今人有薄朱氏之學者,即朱氏之數傳而後起者也。

    其與朱氏為難,學百倍於陸、王之末流,思更深於朱門之從學,充其所極,朱子不免先賢之畏後生矣。

    然究其承學,實自朱子數傳之後起也,其人亦不自知也。

    而世之号為通人達士者,亦幾幾乎褰裳以從矣。

    有識者觀之,齊人之飲井相捽也。

    性命之說,易入虛無。

    朱子求一貫於多學而識,寓約禮於博文,其事繁而密,其功實而難;雖朱子之所求,未敢必謂無失也。

    然沿其學者,一傳而為勉齋、九峰,再傳而為西山、鶴山、東發、厚齋,三傳而為仁山、白雲,四傳而為潛溪、義烏,五傳而為甯人、百詩,則皆服古通經,學求其是,而非專己守殘,空言性命之流也。

    自是以外,文則入於辭章,學則流於博雅,求其宗旨之所在,或有不自知者矣。

    生乎今世,因聞甯人、百詩之風,上溯古今作述,有以心知其意,此則通經服古之緒,又嗣其音矣。

    無如其人慧過於識而氣蕩乎志,反為朱子诟病焉,則亦忘其所自矣。

    夫實學求是,與空談性天不同科也。

    考古易差,解經易失,如天象之難以一端盡也。

    曆象之學,後人必勝前人,勢使然也。

    因後人之密而貶羲、和,不知即羲、和之遺法也。

    今承朱氏數傳之後,所見出於前人,不知即是前人之遺緒,是以後曆而貶羲、和也。

    蓋其所見,能過前人者,慧有馀也。

    抑亦後起之智慮所應爾也,不知即是前人遺蘊者,識不足也。

    其初意未必遂然,其言足以懾一世之通人達士,而從其井捽者,氣所蕩也。

    其後亦遂居之不疑者,志為氣所動也。

    攻陸、王者,出僞陸、王,其學猥陋,不足為陸、王病也。

    貶朱者之即出朱學,其力深沉,不以源流互質,言行交推;世有好學而無真識者,鮮不從風而靡矣。

     古人著於竹帛,皆其宣於口耳之言也。

    言一成而人之觀者,千百其意焉,故不免於有向而有背。

    今之黠者則不然,以其所長,有以動天下之知者矣。

    知其所短,不可以欺也,則似有不屑焉。

    徙澤之蛇,且以小者神君焉。

    其遇可以知而不必且為知者,則略其所長,以為未可與言也;而又飾所短,以為無所不能也。

    雷電以神之,鬼神以幽之,鍵箧以固之,标幟以巿之,於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矣。

    天下知者少,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多也;知者一定不易,而不必且為知者之千變無窮也;故以筆信知者,而以舌愚不必深知者,天下由是靡然相從矣。

    夫略所短而取其長,遺書具存,強半皆當遵從而不廢者也。

    天下靡然從之,何足忌哉!不知其口舌遺厲,深入似知非知之人心,去取古人,任惼衷而害於道也。

    語雲:"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

    "其人於朱子蓋已飲水而忘源;及筆之於書,僅有微辭隐見耳,未敢居然斥之也。

    此其所以不見惡於真知者也。

    而不必深知者,習聞口舌之間,肆然排诋而無忌憚,以謂是人而有是言,則朱子真不可以不斥也。

    故趨其風者,未有不以攻朱為能事也。

    非有惡於朱也,懼其不類於是人,即不得為通人也。

    夫朱子之授人口實,強半出於《語錄》。

    《語錄》出於弟子門人雜記,未必無失初旨也。

    然而大旨實與所著之書相表裡,則朱子之著於竹帛,即其宣於口耳之言。

    是表裡如一者,古人之學也。

    即以是義責其人,亦可知其不如朱子遠矣,又何争於文字語言之末也哉。

     【附錄】書朱陸篇後(據劉刻《遺書》卷二) 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钜儒,而心術未醇,頗為近日學者之患,故餘作《朱陸》篇正之。

    戴君下世今十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