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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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少平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開始了。

      從一九七五年春天起,他在原西中學已經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年半的時光。

      一年半是漫長的。

    他在這期間忍饑、忍辱、忍凍,心中留下數不清的痛苦記憶。

      他又感到一年半是短暫的。

    他在這裡也有過歡樂和愉快,懂得了不少事,結交了朋友,獲得了友情,開闊了眼界,抛棄了許多純屬“鄉巴佬”式的狹隘與偏見……一切都好象才剛剛開始,可馬上就要結束了。

      但不論怎樣,他還是為終于快熬到了高中畢業而高興。

    這一切多麼不容易啊!  他更為高興的是,他已經跨過了十八歲的年齡。

    這就是說,他已經成了大人。

    即使高中畢業回去勞動,也能扛起一頭子了,從心理方面說,他現在也已經有了強烈的獨立意識。

    在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娃娃,得依靠大人。

    現在,即便是沒有大人,他也感覺能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下去。

    他的另外一個成熟的标志,就是對大人的行為開始具備批判的眼光。

    以前父親和大哥說的話和做的事,他都認為是對的。

    可現在就不見得了。

    不過,目前這種批判性的意見隻在心裡而不會表現在嘴上,更不會表現在行動上。

      總之,也可以這樣說,他現在已經初步有了他自己的生活觀——盡管這一切的确是剛剛才開始。

      他現在最為遺撼的是,他在這一年半中請假的時間太多了。

    學校盡管經常搞政治運動和出山勞動,但總還上一點文化課。

    他耽誤的課太多,以至都無法彌補了。

    本來眼下的一張高中文憑就不包含多少學識,他的這張文憑更不值幾個錢,僅僅能說明個學曆罷了。

    這倒不是說,他在這一年半裡一無所學。

    不,他閱讀過不少課外書。

    從學校的傳統眼光看,這種學習是極不規範的。

    但在一個人往後的日常生活中,也許這種學習比課本知識更為有用;隻不過參加正式的考試就不行了。

    不管在以前還是在以後的中國文科考試中;也不論大、中、小學,一律都在基本規定的“教學大綱”的範圍内。

    而許多這樣的考試已和舊朝代的“八股”無異。

    中國這種考試方式鼓勵了死記硬背,但往往排斥了真正的才學。

      孫少平的遺撼倒不在文科方面,主要是數、理、化。

    他誤得太多,前後接不上碴,雖然這學期聽課,也聽不懂。

    聽不懂就聽不懂,反正也不上多少課——現在學校上課已是一件附帶的事。

      現在,他沒有事的時候,就仍然看課外書。

    曉霞還象以前一樣,從她家裡拿許多書來讓他看。

    他們每天也在學校操場的報欄前不期而遇。

    星期六的時候,曉霞還把她爸訂的《參考消息》給他拿來,他星期天就哪裡也不去,興緻勃勃地看這些外國通訊社的電訊稿,腦子裡在許多國家遊蕩老半天。

      這一天下午,田曉霞突然匆匆忙忙到宿舍來找他,讓他跟她到外面走一趟。

      少平有點莫名其妙。

    曉霞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說,非要到外面去不可呢?  因為宿舍有同學,他不好說什麼,就隻好跟出來了。

    出了門以後,少平趕緊問她:“什麼事?是不是我家裡又出事了?”他生怕自己家裡又有什麼災難——他那個家常常猛不防就出意外!  曉霞一邊走,一邊對他說:“不是你家裡的事。

    ”“那是你們家出了什麼事?”少平又攆着問她。

      曉霞說:“不是你家,也不是我家,是國家……”  國家?國家又出什麼事了?今年國家真是災難重重!元月周總理逝世,四月五日發生了“天安門事件”,撤銷了鄧小平的職務。

    緊接着,七月六日朱德委員長逝世,前幾天又發生了震動全球的唐山大地震……多災多難的中國啊,你叫人多麼憂心和焦慮!  他匆匆跟着曉霞走,先不便再問她什麼了。

    看來曉霞一句兩句說不清楚,而顯然在稠人廣衆面前也不好說。

      他和曉霞出了學校總務處後面的那個小門,一直沿校牆根向一個小山溝裡走去。

      直到看不見人的地方,曉霞才停下來,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遞到他手裡。

      他不知是何事,慌忙緊張地打開那個神秘的綠皮筆記本——扉頁上一行醒目的鋼筆字立即跳入眼簾:《天安門廣場詩抄》!  啊啊!原來是這!  孫少平先沒顧上和曉霞說什麼,激動地開始看這些詩。

    他看着看着,都忍不住讀出聲來了——欲悲聞鬼叫,  我哭豺狼笑。

      灑淚祭雄傑,  揚眉劍出鞘!  孫少平用飛快的速度把這個筆記本上的詩先翻着看了一遍,然後問曉霞:“你從哪兒搞來的?”  曉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