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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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時,捎了一封信給阿瑪蘭塔,要求她給一打麻紗手絹繡上他父親的簡寫姓名。

    他還寄了錢給她。

    過了一個星期,阿瑪蘭塔把繡好的手絹和錢帶到獄裡去給他,兩人回憶往事,談了很久。

    “從這兒出去以後,我要跟你結婚,”格林列爾多.馬克斯跟她分手時說。

    阿瑪蘭塔笑了起來,可是教孩子們讀書的時候,她一直惦念着他,打算恢複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那種青春的熱情。

    每逢星期六,探監的日子,她都到格林列爾多·馬克斯父母家中,跟他們一塊兒到牢裡去。

    有個星期六,烏蘇娜在廚房裡遇見了女兒——她正在等候餅幹出爐,挑選最好的,用一塊手絹包上;這塊手絹是她專門繡來派這個用場的。

     “你就嫁給他吧,”烏蘇娜勸她。

    “你未必能夠再遇見這樣的人啦。

    ” 阿瑪蘭塔露出輕蔑的神态。

     “我不需要追求男人,”她回答。

    “我送餅幹給格林列爾多,是我憐憫他,因為他遲早會槍斃的。

    ” 她說到槍斃,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真會發生這樣的事,可是政府恰在這時公開聲稱,如果叛軍下交出列奧阿察,他們就要處決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

    不準探監了。

    阿瑪蘭塔躲在卧室裡流淚,感到内疚,就象雷麥黛絲死的時候那樣,仿佛她那不吉祥的話再一次招來了死神,母親安慰她,肯定地說,奧雷連諾上校一定會想法阻止行刑;她還答應:戰争一旦結束,她自己會把格林列爾多招來。

    烏蘇娜早于所說的期限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擔任軍政長官以後,重新來到她們家中時,烏蘇娜歡迎他就象歡迎親生兒子似的,不住地奉承他,竭力把他留在家裡,衷心地祈求上帝,希望格林列爾多想起自己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打算。

    烏蘇娜的祈求似乎得到了回答。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到布恩蒂亞家裡吃飯的日子裡,他總留在秋海棠長廊上跟阿瑪蘭塔下跳棋。

    烏蘇娜給他倆送上咖啡和餅幹,親自注意不讓孩子打擾他倆的幽會。

    阿瑪蘭塔真的竭力讓自己青春的熱情死灰複燃。

    現在,她懷着越來越難受的焦急心情,等待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在食桌邊出現,等待傍晚跟他下棋。

    跟這個軍人在一塊兒,時間是過得飛快的;這人有一個富于詩意的名字*,他的指頭移動棋子稍微有點兒顫抖。

    但是,格林列爾多·馬克斯重新向阿瑪蘭塔求婚的那一天,她又拒絕了他。

     *格林列爾多,西班牙民間詩歌中的人物,國王的女兒愛上的一個少年侍衛。

     “我不嫁給任何人,”阿瑪蘭塔說,“尤其是你。

    你那樣愛奧雷連諾,你想跟我結婚,隻是因為你不能跟他結婚。

    ” 格林列爾多·馬克斯是個有耐心的人。

    “我可以等,”他說。

    “我遲早能夠說服你。

    ”于是,他繼續到這個家裡來作客。

    阿瑪蘭塔把自己關在卧室裡,忍住暗中的呻吟,拿手指塞住耳朵,免得聽到求婚者告訴烏蘇娜最新戰況的聲音,盡管她想見他想得要死,但她還是竭力忍住不出去見他。

     這時,奧雷連諾上校還有足夠的空閑時間,每兩周都向馬孔多發來詳細情報,但他隻有一次寫信給烏蘇娜,大約在他離開馬孔多八個月之後。

    一位專派的信差送來一封蓋了火漆大印的信,裡面有一小張紙,紙上是上校規整的筆迹:“當心爸爸——他快要死啦,”烏蘇娜驚慌起來:“既然奧雷連諾那麼說,可見他知道。

    ”于是,她請人幫她把霍·阿·布恩蒂亞搬進卧室。

    他不僅象從前那樣重,而且長年累月朱在栗樹下面,練成了随意增加體重的本領,以緻七個男人都無法把他從闆凳上擡起,隻好将他拖到床上去。

    這個身軀高大、日曬雨淋的老頭兒一住進卧室,室内的空氣就充滿了開花的栗樹和菌類植物的濃烈氣味和年深月久的潮氣。

    第二天早晨,他的床鋪就空了。

    烏蘇娜找遍了所有的房間,發現丈夫又在栗樹下面了。

    于是,他們把他捆在床上。

    盡管霍.阿·布恩蒂亞力氣未衰,但他沒有反抗,他對一切都是無所謂的。

    他回到栗樹下去,并不是他有意這麼千,而是因為他的身體習慣于那個地方。

    烏蘇娜照顧他,給他吃的,把奧雷連諾的消息告訴他。

    但是,實際上,他長期接觸的隻有一個人——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

    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死後已經衰朽不堪,每天都來兩次跟他聊天。

    他倆談到公雞,打算一塊兒建立一個繁殖場,飼養一些出色的鳥禽——不是為了拿它們的勝利來取樂,因為他倆已經不需要這種勝利了,隻是為了在死人國裡漫長、沉悶的星期天有點兒消遣。

    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給霍.阿.布恩蒂亞擦擦洗洗,給他吃東西,把一個陌生人的好消息告訴他,那人叫做奧雷連諾,是戰争中的一名上校。

    霍.阿.布恩蒂亞獨個兒留下的時候,他就在夢中尋求安慰,夢見無窮無盡的房間。

    他夢見自己從床上站立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裡有同樣的床(床頭是包上鐵皮的),有同樣的藤椅,後牆上也有“救命女神”的小畫像。

    從這個房間,他又走進另一個同樣的房間,這個房間的門又通向另一個同樣的房間,然後又是一個同樣的房間,——就這樣無窮無盡。

    他很喜歡從一個房間走進另一個房間——很象走過兩排并列鏡子之間的一道長廊……随後,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

    于是,他逐漸醒來,從一個房間倒退到另一個房間,走完漫長的回頭路,直到在真正的房間裡見到普魯登希奧·阿吉廖爾。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遷到床上之後過了兩個星期,有一天夜裡,他在最遠的一個房間裡時,普魯登希奧。

    阿吉廖爾摸了摸他的肩膀,他卻沒有往回走,永遠留在那兒了,以為那個房間是真正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烏蘇娜送早飯給丈夫的時候,忽然看見一個男人沿着走廊朝她走來。

    這人矮壯墩實,穿一身黑呢衣服,戴一頂挺大的黑帽子,帽子拉得遮住了悲戚的眼睛。

    “我的天啦,”烏蘇娜想道。

    “我能發誓,這是梅爾加德斯。

    ”然而這是卡塔烏爾,維希塔香的弟弟,他為了躲避失限症,從這裡逃走之後,一直音訊杏無。

    維希塔香問他為什麼回來,他用本族語占莊嚴而響亮地說: “我是來參加國王葬禮的。

    ” 接着,他們走進霍·阿·布恩蒂亞的房間,開始使勁搖晃他,對着他的耳朵叫喊,把一面鏡子拿到他的鼻孔前面,可是始終未能喚醒他。

    稍遲一些,木匠給死者量棺材尺寸時,看見窗外下起了細微的黃花雨。

    整整一夜,黃色的花朵象無聲的暴雨,在市鎮上空紛紛飄落,鋪滿了所有的房頂,堵塞了房門,遮沒了睡在戶外的牲畜。

    天上落下了那麼多的黃色花朵,翌日早晨,整個馬孔多仿佛鋪了一層密實的地毯,所以不得不用鏟子和耙子為送葬隊伍清除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