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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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金币,它們在一片漆黑中光采熠熠,猶如一塊塊燒紅的炭。

     寶藏的發現仿佛是黑夜中迸發的一片亮光。

    然而,霍.阿卡蒂奧并沒有去實現自己窮困時代夢寐以求的理想,也沒有帶着這突然降臨的财富回羅馬去,卻把父母的房子變成了一片荒棄的樂土。

    他更新了卧室裡的絲絨窗簾和天蓋形花帳幔,又叫人在浴室裡用石闆鋪地,用瓷磚砌牆。

    餐廳裡擺滿了糖漬水果、熏制臘味和醋腌食物。

    關閉的儲藏室又啟開了,裡面放着葡萄酒和蜜酒;這些飲料都裝在一隻隻箱子裡,箱子是他親自從火車站領回來的,上面寫着霍·阿卡蒂奧的名字。

    有一天夜裡,他跟自己的四個寵兒舉行了一次盛大的酒宴,酒宴一直持續到天亮。

    早晨六點,他們光着身子走出卧室,把浴池裡的水放掉,裝滿了香槟酒。

    男孩們一齊撲進浴池,好似一群小鳥在布滿一層香氣泡的金黃色天空中嬉戲。

    霍.阿卡蒂奧仰卧一旁,沒有參加他們喧嚣的歡樂。

    他盡情地漂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睜着眼睛懷念阿瑪蘭塔。

    男孩們很快就玩累了。

    他們一窩蜂似地擁進卧室,在那兒扯下絲絨窗簾,把它們當作毛巾擦幹身子,又打打鬧鬧地砸碎了一面水晶玻璃鏡子,然後大家一下子爬到床上,在一片混亂中掀掉天蓋形花帳幔。

    霍.阿卡蒂奧回來時,隻見他們縮作一團,象睡在一艘沉船的殘骸之間,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倒不是由于他面前出現的一片毀滅景象,而是出于對自己的可憐和厭惡,一場破壞性的縱酒把他的心都劫掠一空了。

    霍·阿卡蒂奧記得,在一隻箱子底兒上,跟粗毛衣服以及禁絕肉欲和忏悔用的各種鐵器一起,存放着一些藤條。

    他連忙抄起一根藤條,瘋子般地大聲号叫,使出對付豺狼也不可能使出的狼勁抽打自己的這些寵兒,把一群野男孩趕出了房子。

    卧室裡隻剩了他一個人,他累得喘不過氣來,氣喘病又發作了,這次發作持續了好幾天。

    等到發作過去,霍.阿卡蒂奧已經奄奄一息。

    在受盡折磨的第三天,他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晚上來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房間裡,請他幫忙到附近哪一家藥房去為他買一些止喘粉。

    這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二次上街。

    他隻跑了兩條街道便找到一家小藥房,蒙着灰塵的櫥窗裡擺滿了一隻隻貼有拉丁文标簽的陶瓷瓶。

    一個象尼羅河水蛇那樣神秘而美麗的姑娘,按照霍·阿卡蒂奧記在一片小紙上的藥名,把藥賣給了他。

    這一次,在微弱的淡黃燈光下,大街的空寂景象也沒激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絲毫的好奇心。

    霍·阿卡蒂奧正在思索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會不會逃跑,不料他氣急敗壞地回來了,拖着兩條因為長時間奔波已經軟弱無力的腿。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周圍的世界顯然漫不經心,過了幾天,霍·阿卡蒂奧就不顧母親的囑咐,準許他想上街就上街了。

     “我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上街。

    ”他回答。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繼續獨自一人坐在房間裡鑽研羊皮紙手稿,逐漸把它全部譯了出來,盡管上面的意思依然不得其解。

    霍·阿卡蒂奧經常把一片片火腿,把一些使人嘴裡留下春天餘味的花狀糖果,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房間裡;有兩次,他來的時候,甚至還拿着一杯上等葡萄酒。

    霍.阿卡蒂奧并不想了解羊皮紙手稿,他總覺得那是一本隻适合古代文人閱讀的閑書,但他對這個被人忘卻的親戚卻很感興趣,沒有想到他居然掌握了罕見的學問和深奧的知識。

    原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懂得英文,在研究羊皮紙手稿的間隙中,他看完了六卷本的英國百科全書,象看長篇小說一樣,從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

    關于羅馬,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可以侃侃而談,好象一個在那兒住了多年的人,霍·阿卡蒂奧起先把這歸因于他看的百科全書,但是很快就明白他的親戚還知道許多不可能從百科全書上汲取的東西:譬如物價。

    問他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情況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總是回答,“一切都可以認識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覺得驚異,他隻是從遠處望見霍·阿卡蒂奧在一個個房間裡踱來踱去,但是在有所了解以後,才知道他不象自己所想的那樣。

    他發現霍,阿卡蒂奧不但善于笑,偶爾還會情不自禁地懷念這座房子昔日的宏偉氣派,看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一片荒羌景象就難過地歎氣。

    兩個同血統的單身漢這樣接近,距離友誼自然還遠,可是這樣接近畢竟排遣了他倆的無限孤獨,他們倆既分離又聯合。

    現在,霍·阿卡蒂奧可以去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請他幫助解決一些迫切的問題,因為霍.阿卡蒂奧本人對這些事情毫無辦法,簡直不知道怎麼處理,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得到了霍·阿卡蒂奧的同意,可以坐在長廊上看書,收讀阿瑪蘭塔·烏蘇娜繼續以從前那種一本正經的态度寫給他的信,使用霍·阿卡蒂奧從前不讓他進去的浴室。

     一個炎熱的早晨,他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敲門的是一個陌生老頭兒.一對綠瑩瑩的大眼睛閃着幽靈似的光芒。

    老頭兒有一副嚴峻的面孔,額上現出一個灰十字。

    那件褴褛的衣服,那雙破舊不堪的皮鞋,那隻搭在肩上的舊麻袋——這是他唯一的财産——使他顯出一副窮漢的模樣,但是他的舉止依然顯得尊嚴,跟他的外貌形成鮮明的對比。

    在半明不暗的客廳中,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支持這個人生存的内在力量,并不是自衛的本能,而是經常的恐懼。

    原來,這是奧雷連諾·阿馬多。

    在奧雷連諾上校的十六個兒子當中,他是唯一幸存的人。

    一種完全意外的逃犯生活,把他弄得精疲力竭,他渴望休息。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懇求他倆讓他在房子裡住下來,因為在那些不眠之夜裡,他曾把這座房子看作是他在大地上的最後一個避難所。

    誰知霍.阿卡蒂奧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點也不知道這個親戚,他倆把他錯當成一個流浪漢,把他猛地推到街上。

    他倆站在門口,目睹了早在霍·阿卡蒂奧出世之前就開始的一場戲劇的結局。

    在街道對面的幾棵杏樹下,忽然出現警察局的兩個密探——他們在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在追捕奧雷連諾·阿馬多,——他們象兩條獵犬似的順着他的蹤迹從門前跑過,隻聽到“砰砰”兩聲槍響,奧雷連諾·阿馬多一頭栽倒在地上,兩顆子彈正好打中他額上的那個十字。

     在一群野孩子被趕出房子之後,霍·阿卡蒂奧在生活中期待的就是遠航大西洋的輪船消息,他必須趕在聖誕節之前到達那不勒斯。

    他把這件事告訴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想為他做一筆生意,使他能夠生活下去,因為菲蘭達去世之後,再也沒有人送過一籃子食物來了,可是這最後一個理想也注定要變成泡影。

    有一次,七月的一天清晨,霍·阿卡蒂奧在廚房裡喝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煮的一杯咖啡,正在浴室裡結束自己照例的沐浴程式,突然從瓦屋頂上跳下那四個已被趕出房子的男孩,他們不等他醒悟過來,連衣服還沒脫下,就撲進浴池,揪住霍·阿卡蒂奧的頭發,把他的腦袋按在水裡,直到水面不再冒出氣泡,直到教皇的繼承人無聲的蒼白的身軀沉到香氣四溢的水底。

    然後,這群男孩趕緊從隻有他們和受難者知道的那個地窖裡取出三袋金币,扛在肩上跑掉了。

    整個戰鬥是按軍事要求進行的,有組織的,迅捷而又殘忍。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他對一切都沒懷疑。

    到了晚上,他走進廚房,發現霍·阿卡蒂奧不在那兒,便開始在整座房子裡尋找起來,終于在浴室裡找到了。

    霍.阿卡蒂奧巨大膨脹的身軀漂在香氣四溢、平靜如鏡的浴池水面上,他似乎還在思念着阿瑪蘭塔哩。

    這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感到自己多麼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