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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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草。

    “不要緊,”霍·阿·布恩蒂亞說。

    “主要是不迷失方向。

    ”他不斷地盯住羅盤的指針,繼續領着大夥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于走出了魔區。

    他們周圍是沒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裡充滿了新鮮空氣,經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疲憊不堪,于是懸起吊床,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們因此驚得發呆。

    在甯靜的晨光裡,就在他們前面,矗立着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

    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杆還很完整,垂着肮髒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

    看樣子,整個船身處于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内部,裡面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現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鬥精神。

    他認為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在卻發現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

    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開辟了驿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隻能看見一片罂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

    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并不是他父親虛構的,于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麼遠呢?可是,再經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裡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類問題。

    在大海面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翻着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夥伴們去冒險和犧牲。

     “真他媽的!”霍·阿·布思蒂亞叫道。

    “馬孔多四面八方都給海水圍住啦!” 探險回來以後,霍·阿·布恩蒂亞繪了一幅地圖:由于這張主觀想出的地圖,人們長時期裡都以為馬孔多是在一個半島上面,他是惱怒地畫出這張地圖的,故意誇大跟外界往來的困難,仿佛想懲罰自己輕率地選擇了這個建村的地點,“咱們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烏蘇娜叫苦,“咱們會在這兒活活地爛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了。

    ”在自己的小試驗室裡,他把這種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幾個月,決定把馬孔多遷到更合适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壞了他那荒唐的計劃。

    村裡的男人已經開始準備搬家,烏蘇娜卻象螞蟻一樣悄悄地活動,一鼓作氣唆使村中的婦女反對男人的輕舉妄動。

    霍·阿·布恩蒂亞說不清楚,不知什麼時候,由于什麼對立的力量,他的計劃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詞的阻撓,終于變成沒有結果的幻想。

    有一夭早晨烏蘇娜發現,他一面低聲叨咕搬家的計劃,一面把白己的試驗用具裝進箱子,她隻在旁邊裝傻地觀察他,甚至有點兒憐憫他。

    她讓他把事兒子完,在他釘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寫好自己的縮寫姓名時,她一句也沒責備他,盡管她已明白(憑他含糊的咕噜),他知道村裡的男人并不支持他的想法。

    隻當霍·阿·布恩蒂亞開始卸下房門時,烏蘇娜才大膽地向他要幹什麼,他有點難過地回答說:“既然誰也不想走,咱們就單獨走吧。

    ”烏蘇娜沒有發慌。

     “不,咱們不走,”他說。

    “咱們要留在這兒.因為咱們在這兒生了個兒子。

    ” “可是,咱們還沒有一個人死在這兒,”霍·阿·布恩蒂亞反駁說,“一個人如果沒有親屬埋在這兒,他就不足這個地方的人。

    ” 烏蘇娜溫和而堅決他說: “為了咱們留在這兒,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 霍·阿·布恩蒂亞并不相信妻子那麼堅定,他試圖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應帶她去看一個美妙的世界;那兒,隻要在地裡噴上神奇的藥水,植物就會按照人的願望長出果實;那兒,可以賤價買到各種治病的藥物。

    可是他的幻想并沒有打動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關心關心孩子吧,”她回答。

    “你瞧,他們象小狗兒似的被扔在一邊,沒有人管。

    ” 霍·阿·布恩蒂亞一字一句體會妻子的話,他望了望窗外,看見兩個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萊園裡;他覺得,他們僅在這一瞬間才開始存在,仿佛是烏蘇娜的咒語呼喚出來的。

    這時,一種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現,使他完全脫離了現實,浮遊在住事的回憶裡。

    當鳥蘇娜打掃屋子、決心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兒時,霍·阿·布恩蒂亞繼續全神貫注地望着兩個孩子,終于望得兩眼濕潤,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好啦,”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搬出箱子裡的東西吧。

    ” 大兒子霍·網卡蒂奧滿了十四歲,長着方方的腦袋和蓬松的頭發,性情象他父親一樣執拗。

    他雖有父親那樣的體力,可能長得象父親一般魁偉,但他顯然缺乏父親那樣的想象力。

    他是在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嶺的艱難途程中誕生的。

    父母确信孩子沒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謝上帝。

    奧雷連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第一個人,三月間該滿六歲了。

    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

    他在母親肚子裡就哭哭啼啼,是睜着眼睛出世的。

    人家給他割掉臍帶的時候,他把腦袋扭來扭去,仿佛探察屋裡的東西,并且好奇地瞅着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