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絲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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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分是弗朗西絲卡生日的季節,冷雨掃過她在南依阿華鄉間的木屋。

    她凝視着雨,穿過雨絲望見沿中央河邊的山崗,心中想着理查德。

    他八年前就是在同樣的冷雨秋風中去世,那奪去他生命的病名她還是不記得為好。

    不過弗朗西斯卡此刻正想着他,想着他的敦厚善良,他穩重的作風,和他所給予她的平穩的生活。

     孩子們都打過電話來了。

    他們今年還是不能回家來跟她過生日,雖然這已是她六十七歲生日了。

    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後也如此。

    他們兩人都是正在事業中途,艱苦奮鬥,一個在管理一家醫院,一個在教書。

    邁可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安頓下來,卡洛琳則在第一次婚姻中掙紮他們兩個從來不設法安排她生日的時候來看她,這一點卻使她私下裡感到高興。

    因為她保留着自己過這個日子的儀式。

     這天早晨溫特塞特的朋友們帶了一個蛋糕過來坐了坐。

    弗朗西絲卡煮了咖啡。

    談話随便地流淌過去,從孫兒輩到小縣秩事,到感恩節,到聖誕節該給誰買什麼。

    客廳裡輕聲笑語時起時伏,親切的氣氛給人以慰藉。

    這使弗朗西絲卡想起她為什麼在理查德死後還在這裡住下來的一個小小的理由。

     邁可竭力勸她去佛羅裡達,卡洛琳要她去新英蘭。

    但是她留在了南依阿華的丘陵之中這片土地上,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保留着老地址。

    她很高興自己這麼做了。

     弗朗西絲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

    他們開着比爾克和福特車駛出小巷,轉入縣柏油公路,向溫特塞特方向奔馳而去,刮水器來回拭去車窗上的雨水。

    他們是好朋友,不過他們決不會理解她内心深處的想法,即使她告訴他們,也不會理解。

     她的丈夫在戰後把她從那不勒斯帶到這個地方時說她會在這兒找到好朋友的。

    他說“依阿華人有各種弱點,但是決不缺乏對人的關心。

    ”這句話過去的現在都是對的。

     他們認識時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學教書,生活漫無目的。

    當時大多數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戰俘集中營中或死或傷,就是在戰争中身心俱殘。

    她曾和一位大學藝術系教授尼可洛有過一段戀情。

    他白天整天作畫,夜間帶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娛樂區去兜風,瘋玩了一陣。

    這件事一年後結束,決定性的因素是她傳統觀念較深的父母越來越不贊成 她在黑頭發上系着紅緞帶,戀戀不舍自己的夢。

    但是沒有海員上岸來找她,也沒有聲音從窗下街頭傳進來。

    嚴酷的現實迫使她認識到自己的選擇有限。

    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種合理的選擇:待她好,還有充滿美妙希望的美國。

     他們坐在地中海陽光下的一家咖啡館裡,她仔細打量了一身戎裝的他,他正以美國中西部人特有的懇切的目光看着她,于是她就跟他到依阿華來了。

    來到這裡,為他生兒育女,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邁可打橄榄球,帶卡洛琳到得梅音去買參加大學舞會的衣裳。

    每年同在那不勒斯的姐妹通幾次信,在她父母相繼去世時回過兩次那不勒斯。

    但現在麥迪遜縣已是她的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黃昏時分又下了起來。

    在薄幕中弗朗西絲卡倒了一杯白蘭地,然後打開理查德的卷蓋型書桌的最後一個抽屜。

    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經傳了三代了。

    她拿出一個牛紙信封來,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這麼做的。

     郵戳上的字是:“65。

    9。

    12,華盛頓。

    西雅圖。

    ”她總先讀郵戳,這是儀式的一部分。

    然後讀手寫的收信人地址:“依阿華。

    溫特塞特,弗朗西絲卡。

    約翰遜。

    ”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幾筆:“華盛頓州。

    貝靈漢,642号信箱。

    ”她坐在靠窗的椅子裡,看着地址,全神貫注。

    因為信封裡面是他的手的動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這雙手在她身上的感覺。

     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觸摸她時。

    就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

    一份短文手稿。

    兩張照片。

    一期完整的和從這份雜志别的期上剪下的散頁。

    在逐漸消失的幕霭中她啜着白蘭地,從眼鏡框上邊看着釘在打字手稿上的一封短箋。

    信寫在他本人專用的信紙上,信的開頭隻有簡單的幾個印刷體字:“羅伯特金凱,攝影家作家”。

     親愛的弗朗西絲卡: 附上兩張照片。

    一張是在牧場上日出時刻我給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樣喜歡它。

    另外一張是羅斯曼橋,你釘在上面的小條我還沒有取下。

    我坐在這裡,在我的腦海中搜索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的每一個細節。

    每時每刻。

     我一遍又一遍問我自己,“我在依阿華的麥迪遜究竟遇到了什麼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

    所以我才寫下了附給你的這篇短文:,這是作為清理我困惑的思路的一種方法。

     我從鏡頭望出去,鏡頭終端是你;我開始寫一篇文章,寫的又是你。

    我簡直不清楚我從依阿華是怎麼回到這裡來的。

    這倆舊卡車好歹把我馱了回來,俚是我幾乎完全想不起來中間經過的路程。

     幾星期之前,我感妻自己很有自制能力,也還很滿足。

    也許内心深處并不快活,也許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滿足的。

    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

    現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來已經很久很久了。

    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種無意識的注定 的緣分在輕輕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會走到一起。

    就像兩隻孤雁在神力的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來,整人一生的時間,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那條路直是奇怪的地方。

    我正開車蹭來蹭去時,擡頭一看,就在那八月裡的一天,你穿過草地向我走來。

    回想起來,好像這是必然-不可能是另一樣-這種情況我稱之為極少可能中的高概率。

     于是我現在内心裡裝着另外一個人到處走。

    不過我覺得我們分手那一天我的說法更好:從我們兩個人身上創造出了第三個人。

    現在那個實體處處尾随着我。

     不論怎樣,我們必須再見面,不管是何時何地。

    你無論有何需要,或者隻是想見見我時,就給我打電話。

    我将立時三刻到來。

    如果任何時候你能到這裡來,請告訴我,機票錢若有問題,我可以安排。

    我下星期到印度東南部去,不過十月份就回到這裡。

     我愛你。

     羅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又及:在麥縣拍的那組照片效果很好。

    你可在明年的上找。

    如果你要我寄給你刊登這組照片的那一期,請告訴我。

     弗朗西絲卡。

    約翰遜把白蘭地杯子放在寬闊的橡木窗台上,凝視着一張自己的18*18照片有時她很難回憶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長得什麼樣。

    她倚在一根籬笆樁上,穿着褪色的牛仔褲,涼鞋,白色圓領衫,頭發在晨風中飄起。

     她從坐的地方那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籬笆樁。

    牧場周圍還是原來的舊籬笆。

    理查德死後她把地租出去時,曾明文規定牧場必須保留原封不動,盡管現在已是蒿草高長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臉上剛剛開始出現第一道皺紋。

    他的相機沒放過它們。

    不過她還是對照片上所見感到滿意。

    她頭發是黑的,身材豐滿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褲裡正合适。

    不過她現在凝視的是自己的臉。

    那是一個瘋狂地愛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臉。

     沿着記憶的長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見他。

    每年她都在腦海中把所有的影像過一遍細細地回味一切,刻骨銘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曆史,代代相傳直至永久。

    他身子瘦。

    高。

    硬,行動就像草一樣自如而有風度,銀灰色的頭發在耳後長出不少,幾乎總是亂蓬蓬的,好像他剛在大風中長途旅行,曾設法用手把它們攏整齊。

     他狹長臉,高顴骨,頭發從前額垂下,襯托出一比藍眼睛,好像永遠不停地在尋找下一幅拍照對象。

    他當時對她微笑着說她在晨曦中臉色真好,真滋潤,要她靠着籬笆樁,他圍着她繞了一大弧形,先蹲着照,然後站起來照,然後又躺下用相機對着她。

     她對他用了這麼多膠卷有點于心不安,但是對他給予她這麼多關注感到高興。

    她希望沒有鄰居這麼早開拖拉機出來。

    不過在那個特定的早晨她并不在乎鄰居以及他們怎麼想。

     他拍照,裝膠卷,換鏡頭,換相機,接着又拍,一邊工作一邊輕聲跟她談話,總是告訴她他覺得她多麼好看,他多麼愛她。

    “弗朗西絲卡,你太美了,簡直不可思議,”有時他停下來凝視着她,目光穿過她,繞着她,一直看到她身體裡面。

     她的圓領衫繃緊處兩個奶頭輪廊鮮明。

    很奇怪,她竟然對自己隔着衣服這樣曲線畢露并不發窘。

    相反,知道他透過鏡頭能這樣清楚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興。

    她在理查德面前決不會這樣穿法,她不會贊許的。

    說實在的,在遇到羅伯特金凱之前她什麼時候也不會這樣穿法。

     羅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後仰一點然後輕聲說,“好的,好的,就這麼呆着。

    ”這時他照的就是她現在注視着的這張照片。

    光線最理想不過了,他說是“多麼透亮”-這是他給起的名稱,于是正在圍繞她轉時快門堅決地按了一下。

     他很輕捷,當時她望着他時想到的是這個詞。

    他年已五十三歲,而渾身都是瘦肌肉,行動敏捷有力,隻有艱苦勞動而又自愛的人才能這樣。

    他告訴她他曾是太平洋戰區的戰地攝影記者,弗朗西絲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他脖子上挂着幾架相機跟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一起在硝煙彌漫的海灘上跑來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斷按動快門,其速度之快幾乎使相機着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細端詳。

    我當時是挺好看的,她心裡想,為自己的自我欣賞不禁莞爾。

    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我都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都是因為他。

    她又啜一口白蘭的,此刻雨随着十一月的風尾下得一陣緊似一陣。

     羅伯特金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魔術師,他活在自己的内部世界裡,那些地方希奇古怪,幾乎有點吓人。

    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幹燥的而炎熱的星期一,當他走出卡車向她的車道走來的時候,弗朗西絲卡立刻就感覺到了這一點。

    理查德和兩個孩子到伊利諾依州博覽會上展出那匹獲獎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關注還要多,現在她有一個星期完全屬于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着冰茶,漫不經心地看着一輛縣公路上行駛的卡車下面卷揚起來和塵土。

    卡車行駛很慢,好像駕駛員在尋找什麼,然後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車頭轉向她的房子。

    天哪。

    她想,他是誰? 她赤着腳,穿着牛仔褲和一件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