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補南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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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不止。

    楚娘聞知,心中愈苦,思欲自盡,又想:“生産在即,待産過了,若夫人必欲相逼,把前生孩子托付大公子,然後自尋死路未遲。

    ”不隔數日,早已分娩,生下個滿抱的兒子,且自眉清目秀。

    魯惠見了,苦中一樂,就與他取名為魯意,字思之,取思親之意。

    隻有石氏甚不喜歡,說道:“我不要這逆種,等他滿了月,随娘轉嫁去罷!”魯惠見母親口氣不好,一發放不下念頭,恐自己出門後,楚娘母子不保,有負亡父之托。

    正在躊躇,不想魯意這小孩,就出起痘花來。

    魯惠延醫看視,醫人說要避風。

    魯惠吩咐楚娘好生擁護。

    石氏卻睬也不睬,隻日逐在丈夫靈座前号哭。

    楚娘本也要哭,因恐驚了孩子,不敢高聲,但背地吞聲飲泣。

    石氏不見她哭,隻道她沒情義,越發要她改嫁了。

    過了兩日,魯意痘花雖稀,卻不知為什,忽然手足冰冷,瞑目閉口,藥乳俱不進。

    挨了半晌,竟直挺挺不動了。

    楚娘放聲大哭。

    正是: 哭夫聲複吞,恐驚懷中子。

     夫亡子又亡,号啕不可止。

     楚娘哭得昏沉,魯惠也哭了一場。

    石氏道:“不必哭。

    死了倒幹淨!”便吩咐家人吳成:“未滿月的死孩,例不用棺木。

    快把蒲包包着,拿去義壇上掩埋。

    ”楚娘心中不忍,取出繡裙一條,上繡白鳳二隻。

    楚娘裂做兩半條,留下半條,把半條裹了孩子,然後放入蒲包内。

    魯惠也不忍去送,就着吳成送去。

    吳成領命攜至義壇上。

    那壇上住着個慣替人家埋屍的,叫做劉二,說道:“今日星辰不利,埋不得。

    且放在我家屋後,明日埋罷。

    ”吳成見說星辰不利,不敢造次,隻得依言放下。

    到明日去看時,卻早埋好在那裡了。

    吳成道:“怎不等我們來看埋?”劉二道:“埋人的時辰是要緊的。

    今日利在寅卯二時,等你不及,我先替你埋了,難道倒不好?”吳成道:“也罷!”遂取些酒錢賞了劉二,自去回複主命不題。

     且說楚娘夫亡子死,日夕悲啼。

    石氏道:“你今孩子又死,沒什牽挂了,還不快轉嫁罷!”楚娘哭道:“妾受先老爺之恩,今日正當陪侍夫人一同守節。

    就使妾有二心,夫人還該正言切責,如何反來相逼!”石氏道:“你不要今日口硬,日後守不得,弄出不伶不俐的事來,倒壞我家風。

    ”楚娘見夫人出言太重,大哭起來,就要尋死覓活。

    魯惠再三勸解,又勸石氏道:“二娘有志守節,是替我家争氣的事。

    母親正該留她陪侍,何必強她!”石氏道:“我眼裡着不得這樣人。

    你若要她陪侍我,卻不是要氣死我了!”魯惠聽說, 躊躇半晌, 乃對楚娘道:“二娘,你既不肯改節,母親又不要與你同居。

    依我愚見,不如去出了家罷,但不知你情願否?”楚娘道:“夫人既不相容,妾身情願出家。

    隻恐沒有可居的庵院?”魯惠道:“你若肯出家,待我尋個好所在送你去!”便吩咐吳成,要尋一清淨庵院,送二娘去出家。

    吳成道:“本城中有個女真觀,名為‘清修院’,乃是九天玄女的香火。

    小人亡故的母親,曾在那裡出家過來。

    内中道姑數人,都是老成的。

    二娘若到這所在去,倒也穩便。

    ”魯惠聞言,即親往觀中訪看,見這些道姑,果然都是樸實有年紀的,遂命吳成通知來意。

    道姑見說是魯衙小夫人要來出家,不敢不允。

    魯惠擇了吉日,備下銀米衣服之類,親送楚娘到觀中去。

    楚娘哭别了靈座,欲請夫人拜别,夫人不要相見。

    楚娘掩淚登車,徑往清修院中去了。

    石氏那時方才拔去眼中之釘。

    正是: 白鶴頂中一點血,螣蛇口内幾分黃。

     兩般毒物非為毒,最毒無如妒婦腸。

     不說楚娘在道觀出家,且說魯惠既安頓了楚娘,便收拾行裝,哭别母親,仍喚吳成随着,起身出門往柳州扶柩。

    隻因心中痛念先人,一路水綠山青,鳥啼花落,适增魯孝子的悲感。

    不則一日,來至柳州地面,問到那埋柩的所在。

    隻見荒冢壘壘,其中有一高大些的,前立石碑,碑上大書魯翔名字。

    魯惠見了,痛入心脾,放聲一哭,天日為昏。

    吳成亦哭泣不止。

    路傍觀者,無不堕淚。

    魯惠命吳成買辦香紙酒肴,就冢前祭奠,伏地長号。

    正哭得悲慘,忽有旌旗傘蓋,擁着一位官人乘馬而來,行至冢前,勒住馬問:“哭者何人?”魯惠還隻顧啼哭,未及回答。

     吳成恰待上前代禀,隻見那官人馬後随着一人,卻就是前日途中相遇的季信。

    吳成便曉得這官人即團練使昌期,遂禀道:“此即已故魯爺的公子,今特來扶柩。

    小人便是魯家的蒼頭。

    ”昌期忙下馬道:“既是同鄉故宦之子,快請來作揖。

    ”吳成扶起魯惠,拭淚整衣,上前相見。

    昌期見他一表非俗,雖面帶戚容,自覺豐神秀異,暗暗稱羨。

    問慰了幾句,因說道:“足下少年,不辭數千裡之跋涉,遠來扶柩,足見仁孝。

    但來便來了,扶柩卻不容易。

    約計道裡舟車之費,非幾百金不可。

    足下若囊無餘資,難以行動。

    ”魯惠哭道:“如此說,先人靈柩無還鄉之日矣!”昌期道:“足下勿憂,令先尊原系狄公所葬。

    足下欲扶柩,須禀知狄公。

    今狄公駐節賓州,足下也不必自去禀他,且隻暫寓敝署。

    等學生替你具文詳報,并述足下孝思,狄公見了,必有所助。

    學生亦當以薄赙奉敬。

    那時足下方可徐圖歸計耳!”魯惠拜謝道:“若得如此,真生死而肉骨也。

    ”昌期便叫左右備馬與魯惠乘坐,并吳成一同帶至衙中。

    魯惠重複與昌期叙禮。

    昌期置酒款待,魯惠因哀痛之餘,酒不沾唇。

    昌期也不忍強勸。

    次日,正待具文申詳狄公,忽衙門上傳進邸報,探得河北貝州有妖人王則等作亂,竊據城池,勢甚猖獗。

    昌期忙把與魯惠看道:“貝州是爾我家鄉,今被妖人竊據,歸路不通。

    學生家眷,幸已接到。

    不知足下宅眷安否?扶柩之事,一發性急不得。

    狄公處且不必申文去罷!”魯惠驚得木呆,哭道:“不肖終鮮兄弟,隻有孀母在堂,沒人侍奉,指望早早扶柩回鄉,以慰母心。

    不能事父,猶思事母。

    不料如今死父之骸骨難還,生母之存亡又未蔔,豈不可痛!”昌期勸道:“事已如此,且免愁煩。

    天相吉人,令堂自然無恙。

    妖人作亂,朝廷不日當遣兵讨滅。

    足下且寬心住此讀書,待平定了,扶柩回去未遲。

    ”魯惠無奈,隻得住下。

    正是: 一傷死别一生離,兩處睽違兩地悲。

     黃土南埋腸已斷,白雲北望淚空垂。

     魯惠在昌衙住了多時,昌期見他豐姿出衆,又詢知其尚未婚聘,且系同鄉,意欲與他聯頭姻事。

    原來昌期有女無子,夫人元氏近日在家新得一子,乳名似兒,年甫一歲,與女兒月仙同攜至任所。

    那月仙年已十四,才色絕倫,性度端雅。

    昌期愛之如寶,常思擇一佳婿。

    今見魯惠這表人物,欲與聯姻,但不知内才若何,要去試他一試。

    說話的,你道昌期是個武弁,那文人的學問深淺,他哪裡試得出?看官不知,那昌期原是棄文就武的,胸中盡通文墨。

    所以前日安撫狄青取他到軍中參贊,凡一應檄文、告示、表章、奏疏,都托他動筆。

    今欲面試魯惠,卻是不難。

    當日步至書齋,要與魯惠攀話,細探其所學。

    隻見魯惠正取着一幅素箋,在那裡寫些什麼,見昌期來,忙起身作揖。

     昌期看那素箋上,草書夭嬌,墨迹未幹,便歡喜道:“足下字學大妙。

    ”魯惠道:“偶爾塗鴉,愧不成字。

    ”一頭說,一頭便要來收藏。

    昌期卻先取在手中,道:“此必足下所題詩詞,何妨賜覽。

    ”魯惠道:“客館思親,和淚寫此,不堪入覽。

    ”昌期道:“學生正欲請教。

    ”遂展箋細看,乃七言律一首,雲:荷蒙下榻主人賢,痛我何心理簡編。

     莪蓼有詩甯可讀,陔華欲補不成篇。

     死悲椿樹他鄉骨,生隔萱帏故國天。

     石硯楊花點點落,未如孤子淚無邊。

     昌期稱贊道:“仁孝之言,一字一淚。

    容學生更細吟之。

    ”魯惠道:“拙句污目,敢求斧政。

    ”昌期道:“學生當依韻奉和。

    ”說罷,把詩箋袖入内來,想道:“魯生詩又好,字又好,其才可知。

    若以為婿,足稱佳選。

    但女兒自負有才,眼界最高。

    我今把此詩與她看,要她代我和一首,看她如何說?”便叫丫鬟請小姐來。

     那小姐果然生得如何?眸凝秋水,黛點春山。

    湘裙下覆一雙小小金蓮,羅袖邊露一對纖纖玉筍。

    端詳舉止,素禀郝法鐘儀;伶俐心情,兼具林風閨秀。

    若教玩月,仿佛見嫦娥有雙;試使淩波,真個是洛神再世。

     月仙見了昌期,問:“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