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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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他突發奇想,寫了一篇文章,建議開征一種新的稅賦,平衡國家預算。

     他在文中主張,凡姓氏中帶有貴族标記者,每年須交納一百法郎,從男爵到王公親貴等有爵位者,則須交納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寫的是“杜·德·康泰爾”。

     第二天,他收到情婦寄來的一張小藍條,說她午後一點前來。

     在等她到來的當兒,杜洛瓦有點坐立不安。

    不過他已決定,一見面便單刀直入,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

    待她稍稍平靜下來後,再慢慢地開導她,讓她明白,他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再說她丈夫德·馬萊爾先生,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他不得不丢開她,另謀出路,找個名正言順的伴侶。

     不過話雖如此,一場争吵将在所難免,他不免十分緊張。

     因此門鈴一響,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馬萊爾夫人一下撲到他的懷内,說道: “漂亮朋友,你好。

    ” 見他在擁抱她時遠不如往常熱烈,她向他看了看,問道: “你今天怎麼啦?” “你先坐下,”他說,“我有件事要同你談談。

    ” 德·馬萊爾夫人于是坐了下來,連帽子也未摘,隻是把臉上的面紗往頭上撩了撩,等着他往下說。

     杜洛瓦眼簾低垂,想了想該從何說起,接着便慢慢說道:“親愛的,你也看出來了,我心裡很亂,也很沉重,正不知該怎樣把這件事對你說。

    你是知道的,我非常愛你,打心底裡愛你。

    因此為這件事,我終日苦惱,生怕它會給你帶來痛苦,真是左右為難。

    ” 德·馬萊爾夫人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問道: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倒是快說呀!” 當一個人懷着滿腔喜悅,向他人宣布一項令對方傷心欲絕的決定時,他表面上常要煞有介事地裝出一副分外沉痛的樣子。

    杜洛瓦此刻就是這樣。

    隻見他語調悲傷,但又十分堅定地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要結婚了。

    ” 德·馬萊爾夫人像是要昏厥過去一樣,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五内俱焚的痛苦長歎。

    她氣噎喉堵,喘息不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見她一句話也沒有,便又說道: “我在作出這一決定之前,是經受了怎樣的痛苦,你是不可能想象到的。

    你知道,我既無金錢,也無地位,在巴黎孤身一人,連個依靠也沒有。

    因此身邊十分需要能有個人幫我出出主意,給我以安慰和鼓勵。

    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能找個志同道合的人。

    現在,這個人我終于已經找到!” 說到這裡,杜洛瓦停了下來,想看看她有何反應。

    因為他料定,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會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對他破口大罵的。

     不想對方卻是以一隻手按住了胸口,好像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就要跳将出來似的。

    與此同時,她的呼吸依然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腦袋也在一上一下地不停擺動。

     杜洛瓦拿起她放在座椅扶手的那隻小手,想握在手中。

    然而她猛的抽了回去,一副木然癡呆的神色,自言自語道: “啊!……上帝!……” 杜洛瓦雙腿一彎,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但未敢碰她,因為她的沉默不語比大發雷霆,更使他如坐針氈。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現在是處于怎樣的情況,面臨怎樣的處境,你也應替我想一想。

    啊!我要是能娶你為妻,那該有多好!然而不可能,你是個有夫之婦。

    我該怎麼辦?你不妨替我想想。

    我要立足于社會,總得有個内助,否則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給殺了……” 他娓娓而談,語言低沉而柔媚,聽來恰似一縷絲竹之聲。

     他看到,目光呆滞的德·馬萊爾夫人,眼内慢慢地噙了兩顆淚珠,不久便滾到了面頰上,眼簾下方随即又湧出了兩顆。

     “啊!别哭了,克洛,”杜洛瓦低聲細語地說道。

    “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碎了。

    ” 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和氣度,德·馬萊爾夫人作了極大的克制,随後終于開了口,顫抖的聲音像是就要哭出來似的。

     她問道: “她是誰?” 杜洛瓦遲疑了一會兒,後又覺得終歸是要說的,于是說道: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 德·馬萊爾夫人渾身一陣戰栗,但仍舊一言未發。

    她陷入了沉思,而且是那樣地專注,簡直将跪在腳下的杜洛瓦完全忘卻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裡不斷地湧出,落下,又湧出。

     她站了起來。

    杜洛瓦意識到,她要走了,一句話也不會對他說。

    她沒有責備他,但也不會原諒他。

    他的自尊心因而受到傷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他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不想讓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而死死地抱住她的雙腿。

    他感到,她那肥碩的大腿繃得緊緊的,毫無退讓之意。

     他于是向她央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

    ” 德·馬萊爾夫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一雙飽含絕望的淚眼,是那樣地動人,又是那樣地哀傷,把一個女人的内心痛苦全都反映了出來。

    她抽抽噎噎,語不成聲地說道: “我沒有……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事兒了。

    你是對的……你……你……挑選了一個你所需要的人……” 說着,她身子往後一縮,掙脫他的雙手,一徑向外走去。

    杜洛瓦見她既然如此堅決,也就未再設法挽留。

     房内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了,杜洛瓦站起身,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頭上剛才挨了一棒似的。

    他把心一橫,喃喃自語道: “天哪,不管是好是歹,事情總算完了……并沒有大吵大鬧一番。

    這樣的結局真是再好沒有。

    ”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突然感到一身輕,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

    他有點飄飄然,仿佛同命運之神較量了一番,為自己的處變不驚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悅中,不覺對着牆壁狠狠地打了幾拳。

     後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他: “我們的事,你對德·馬萊爾夫人說了沒有?” “已經說過了,”他的回答是那樣地悠閑。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目光仍在盯着他: “她聽了後是不是感到突然?” “沒有,一點沒有。

    相反,她覺得這樣很好。

    ” 消息很快傳出。

    有的人感到驚訝,有的人說自己早已料到。

    還有的人隻是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他們對此并不感到意外。

     現在,每逢發表專欄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爾”,有關本地新聞的文章,則仍舊署名“杜洛瓦”。

    隔三岔五,他已開始寫一些政治文章,署名“杜·洛瓦”。

    他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時光。

    未婚妻對他雖然十分親熱,但也隻是将他當作同胞兄弟一樣看待。

    不過,她終究頂不住男女相愛的誘惑,在這“兄妹情誼”中仍隐藏着一種名副其實的柔情和欲念。

    她決定,他們的婚禮将秘密舉行,除有關證婚人外,不邀請任何親朋好友。

    婚禮一舉行完畢,便于當天晚上前往盧昂,去看望杜洛瓦年邁的雙親,并在老人身邊呆上幾天。

     關于盧昂之行,杜洛瓦曾想方設法勸她打消這一想法,但終未如願,最後隻得照她的意思辦。

     因此到了五月十日這一天,這一對新人既已決定不邀請任何客人參加其婚禮,有關宗教儀式也就成為多餘的了。

    他們隻是在市政廳匆匆登了個記,便趕回家中整理行裝,于當晚六時在聖拉紮車站登上了開往諾曼底的列車。

     偌大的車廂隻有他們兩個乘客。

    他們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幾乎沒有說上幾句話。

    現在,列車就要啟動了,他們相視良久。

     兩個人都有點窘,為了不讓對方看出,隻得莞爾一笑。

     列車慢慢穿過長長的巴蒂尼奧車站,接着駛過巴黎城牆與塞納河之間色彩斑駁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偶爾也說上兩句無關緊要的話語,随後便側過頭去,看着窗外的景色。

     列車走過阿尼埃橋時,看到河裡帆樯林立,各條船上漁夫和船夫來來往往,二人不禁心曠神怡。

    五月的驕陽正在西垂,大小船隻灑滿一片金輝。

    塞納河波平浪靜,平時旋渦翻滾的激流已無影無蹤。

    整個河面在溫暖強烈的夕照下,像是凝結了似的,一絲漣漪也沒有。

    河流中央,一條帆船,為了盡量利用輕柔無力的晚風,兩翼各挂着一塊白色的大三角帆,看去酷似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

     “我非常喜歡巴黎郊區,”杜洛瓦喃喃地說道,“記得我曾來這裡吃過炸魚,味道之好令我終身難忘。

    ” “還有那些小船也非常令人神往,”妻子接着說道,“夕陽西下的時候,駕着一葉扁舟在水上輕輕駛過,該是多有意思!” 說了這麼兩句,兩人又沉默不語了,仿佛誰都不敢盡情地回憶各自的往昔年華。

    他們這樣默默地坐着,也許是在回味那令人留連、富于詩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對面的杜洛瓦,這時拿起她的小手,慢條斯理地親了親。

     “從盧昂回來後,”他說,“我們的晚餐有時可到夏圖去吃。

    ” “可是我們有多少事要做呀!”妻子說。

    那口氣似乎是說: “不能因貪圖享樂,而把該做的事丢在一邊。

    ” 杜洛瓦将她的手始終握在手中,心中焦灼地不知從何入手,方可轉而對她表示愛意。

    即使在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面前,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慌意亂,莫知所措。

    對于瑪德萊娜,他之所以不敢造次,是因為覺得她聰明過人,生性狡黠。

    在她面前,他既不敢過于腼腆,又不敢過于魯莽,既不敢顯得反應遲鈍,又不敢操之過急,生怕她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

     他将這隻纖纖細手,輕輕捏了捏,不想對方竟毫無反應。

     他因而調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