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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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夫人寄來的,内容如下: 我今天一定要見到你,事情至關重要。

    請于午後兩點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

    我這回可要給你幫個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維吉妮 “他媽的,來的可真是時候!”杜·洛瓦憤怒不已,随口罵了一句。

    由于情緒太糟,他已無法工作,因而立即出了報館。

     一個半月來,他一直試圖同瓦爾特夫人斷絕往來,可是她卻仍舊死死纏着他。

     那天失身之後,她曾懊悔萬分,在随後一連三次會面中對杜·洛瓦責備不休,罵聲不絕。

    杜·洛瓦被這罵罵咧咧的場面弄得心如死灰,且對這徐娘半老、喜怒無常的女人早已失去興趣,因此決定疏遠她,希望這小小的插曲能因而很快過去。

    不想她忽然回心轉意,對他一片癡情,不顧一切地沉溺于這條愛河中。

    那樣子,簡直像是往脖頸上拴塊石頭跳入河中一樣。

    杜·洛瓦軟了下來,出于對她的愛憐和照拂,隻得處處随着她。

    可是她的情思是那樣熾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難于招架,備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見不着他,每天随時随刻都會給他寄來一封快信,約他立即去街頭、商店或公園相會。

     及至見了面,她又總是那幾句話,說她是多麼地愛他,在心裡将他奉若神明。

    等到離去,也總免不了一番賭咒發誓:“今日見到你,真不知有多高興。

    ” 至于其他方面,也與杜·洛瓦的想象截然不同。

    為了博得杜·洛瓦的歡心,她常常做出一些與其年齡極不相稱、令人噴飯的可笑動作。

    這賢良文靜,年已四十的女人,多年來始終恪守婦道,她那聖潔的心靈,從無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為何物。

    可如今,她卻像是在經過一個寒冷夏天之後所出現的陽光慘淡的秋天,或像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暮春,突然萌發出了一種少女般的奇異情思。

    雖然姗姗來遲,這股愛卻分外地熱烈,并帶着一片天真。

    其難以逆料的沖動和不時發出的輕聲叫喚,恰如情窦初開的少女。

    但畢竟青春已逝,這嬌媚不斷的惺惺作态,隻能使人倒胃。

    一天之中,她可以給杜·洛瓦寫上十來封情書,但情書所透出的狂熱,卻隻會讓人啞然失笑。

    情書的文筆更是怪誕,常常無緣無故詩興大發,不能給人以任何感染。

    此外,信中還學做印地安人的樣子,通篇充斥飛禽走獸的名字。

     每當他們在一起時,一旦沒有外人,她便會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軀,努起難看的嘴唇,走過來溫情脈脈地親吻他,胸衣下兩隻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動。

    尤其讓杜·洛瓦難以忍受的,是她對他各種各樣令人作嘔的親昵稱呼。

    一會兒喚他“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貓”,一會兒又喚他“我的小寶貝”,“我的小青鳥”,“我的小心肝”。

    而且每次同他床第相就,總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以為妩媚動人,故意裝出一副天真無邪、擔驚受怕的樣子,同行為不軌的女學生做的那些小動作十分類似。

     “我現在要吻誰呢?”她常會問道。

    如果杜·洛瓦沒有馬上回答“吻我”,她便會沒完沒了地問下去,直到杜·洛瓦氣白了臉為止。

     杜·洛瓦覺得,她本應懂得,談情說愛,需要的是把握分寸,相機行事,一言一行都要十分謹慎而又恰到好處;她作為一個芳齡已逝、已有兩個女兒的女人,又是一名上流社會的貴婦,既已委身于他,就應行事莊重,嚴于律己,善于克制内心的沖動。

    這時的她可能還會流下眼淚,但此眼淚決不應像正當豆蔻年華的朱麗葉①所流下的,而應像狄多②所流下的。

     -------- ①朱麗葉,莎士比亞所著《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劇中的女主角。

     ②狄多,希臘傳說中推羅國王穆頓之女。

     她不停地向他唠叨:“我是多麼地愛你,我的小乖乖。

    你也一樣愛我嗎,我的小寶貝?” 杜·洛瓦每聽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寶貝”,真想叫她一聲“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象怎麼就順從了你,”她常這樣說道,“不過我并不後悔。

    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好!” 她說的這些話,杜·洛瓦聽了,覺得它是那樣地刺耳。

    “愛情原來是這樣的美好!”這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簡直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誦的台詞。

     此外,她在擁抱杜·洛瓦時,那生硬的動作也令他深為不悅。

    一接觸到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周身熱血奔湧,欲火如熾,因而其擁抱往往顯得異常認真,那笨手笨腳的樣子讓杜·洛瓦直想笑。

    因為這情景分明同一些目不識丁的老人,到了行将就木之際,忽然心血來潮,想學幾個字一樣。

     她使出全身力氣,緊緊地将他摟在懷内,其熱辣辣的目光是那樣熾烈,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某些年華已逝,但床第興緻依然不減當年的女人所常有的。

    她雙唇顫抖,默然無語地使勁吻着他,同時那溫暖、臃腫、已經力不從心但仍不知足的身軀,則緊緊地貼着他。

    這時,她常會像一個情窦初開的少女,有意扭動身軀,嗲聲嗲氣地對他說:“小寶貝,我是多麼地愛你!我是多麼地愛你!現在來讓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 每當此時,杜·洛瓦真想痛罵她幾句,然後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他們最初的幾次幽會,是在君士坦丁堡街進行的。

    但每次見面,杜·洛瓦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會遇上德·馬萊爾夫人。

     因此到後來,他也就想出種種借口,不讓她來這裡。

     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飯,或是去吃晚飯。

    她則不放過任何機會同他親昵,有時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時在門背後和他偷吻。

    然而杜·洛瓦卻更希望同蘇珊呆在一起,因為她的小樣兒是那樣有趣。

    不想這長着一張娃娃臉的少女,為人卻相當機靈、狡黠,常常說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詭詐話語,像集市上見到的小木偶,總喜歡炫耀自己。

    她對身邊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觀察敏銳,出語犀利。

    杜·洛瓦常常挑逗她,讓她對什麼都采取一種玩世不恭的态度。

    二人因而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蘇珊對他如今是張口“漂亮朋友”閉口“漂亮朋友”地叫個不停。

     一聽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便會離開她母親而向她跑過去。

    蘇珊這時常會在他耳邊嘀咕兩句尖刻的話語,兩人于是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這樣,杜·洛瓦既已對這位母親的愛感到索然寡味,現在也就對她厭煩透了。

    隻要一看到她,聽到她的聲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氣沖天。

    因此,他已不再去她家,對她的來信或召喚,也不予理睬了。

     瓦爾特夫人現在終于明白,杜·洛瓦已不愛她了,因此心中備感痛苦。

    但她并未死心,仍在時時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甚至坐在窗簾放下的馬車裡,在報館或他家的門前,或他可能經過的路旁等着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氣地罵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頓,直截了當地對她說:“滾開,你總這樣纏着我,真讓我煩透了。

    ”可是鑒于《法蘭西生活報》的關系,他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希望通過他的冷漠和軟硬兼施,以及不時說出的尖銳話語,而使她最終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該結束了。

     不想她仍不識事務地想出種種理由,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見面,而一想到兩個女人總有一天會在門前相遇,杜·洛瓦便感到不寒而栗。

     說到這另一個女人,即德·馬萊爾夫人,在這一年的夏天,他對她的愛卻越來越深了。

    杜·洛瓦常叫她“我的淘氣鬼”。

    不言而喻,他喜歡的是她。

    由于他們都是玩世不恭的風流人兒和在社交場中追歡買笑的浪蕩男女,兩人的性情是如此相投,連他們自己也未想到,他們竟與街頭那些生活放蕩之徒毫無二緻。

     因此整個夏天,他們是在卿卿我我的熱戀中度過的,常常像兩個尋歡作樂的大學生,特意偷偷離開家,跑到阿讓特伊、布吉瓦爾、麥松和普瓦西去共進午餐或晚餐,并久久地在河上泛舟,采摘岸邊的花草。

    德·馬萊爾夫人所矚目的是塞納河炸魚、白葡萄酒燴肉和洋蔥燒魚,以及酒肆門前的涼棚和艄公喊出的号子。

    杜·洛瓦則喜歡在大晴天同她一起坐在郊區列車的頂層上,說說笑笑,飽覽巴黎郊外的景色,雖然市民們在這裡建的一幢幢别墅大都十分簡陋,并無多少魅人之處。

     有的時